驚蟄春雷動「雅音」
【工商時報/沈冬】
1980-03-11

三月陽春,正是草抽新綠柳飄綿的時節,「雅音小集」的絃歌於此時響起,恰似隆隆春雨,為愛好國劇的朋友帶來幾許春意。

「雅音小集」離去年的「白蛇與許仙」之後,今年又排出「感天動地竇娥冤」以及「木蘭從軍」二戲。這兩齣戲都是旦角戲,竇娥哀怨節烈、木蘭英姿颯爽,而集此二角於一身的郭小莊,卻是爽朗清秀。因為排戲的勞累,她看來似乎更文弱了,然而談起所熱愛的國劇,卻依舊神采飛揚。

「我希望表現兩種不同型態的國劇給年輕人看,所以選擇了這兩齣戲。『竇娥冤』是元代戲劇大家關漢卿的名作,一向都是被人口中吟詠,案頭誦讀的作品,孟瑤教授把它改編成了國劇,與原本國劇中敘述竇娥故事的『六月雪』迥然不同,這可以算是新創劇了。另一齣『木蘭從軍』以前雖然也演過,但是現在又由楊向時教授重新整理了一番,所以可謂是舊劇新編。這兩種不同的型態,是我希望年輕朋友能夠欣賞的,更希望他們在欣賞之餘能夠愛好國劇,一同參與國劇的改良工作。」

談到國劇是否應當有所改變這個問題,郭小莊的答案是肯定的。「國劇不能依賴老年人為僅有愛好者,必須吸收年輕的觀眾,否則終有式微的一天。年輕人不接近國劇不能表示他們不會喜歡國劇,我們應該找出阻止他們接受的障礙,嘗試作一些創新、突破。梅蘭芳、程硯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身為一個國劇工作者,我希望歷史對我們這一代的記載是除了能追隨程、梅之外,更能發揚光大、為國劇藝術別創一新天地。」

竇娥救婆而死、木蘭代父從軍,她們除了具備了傳統中國女性「孝」的美德以外,更具有堅決貞烈的志節,否則竇娥何能甘受大刑而不招,木蘭又何能萬里赴戎機,歷嘗異鄉風雪而不辭呢!

這種勇氣與毅力,我們在郭小莊的身上也不難發現,她白皙瘦弱,說話也是斯斯文文,可是她周遭的人不免會感覺到她內心對戲劇的熱情在灼燒自己,煥發出無比的力量,策動著「國劇傳統的新生」。

國劇本是誕育在劇場中的藝術,百餘年前,北京的戲園子裡,正是百戲雜陳,眾腔並作的時代。國劇脫胎於盛極一時的崑曲,又吸收秦腔(西皮)、徽腔(二黃),以及京腔中曲折動人的韻律,冶眾妙於一爐,因而使顧曲周郎嗜之不厭,紅氍毹上名角輩出,造成國劇的鼎盛時期。當時的戲園盛景,透過長者的口述,文字的記錄,我們依稀可以描摹得出:喧闐鑼鼓、急管繁絃中烘托出一片搖曳的燈影;台上雖然穿雲裂帛,歌盡人生悲歡,而台下依舊人聲盈耳,笑語殷殷……。這種嘈嘈切切喧鬧的景象,反而構成了戲園子裡特有的溫馨閑適的風格,與今日劇場大為懸殊。當時紅極一時的名角,如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四大名旦,真可謂傾倒萬人,風靡中國,而他們的色藝風采,我們今日也只能由少數的錄音和照片揣想一二了。無數為國劇努力的人,無不緬懷或渴望著舊日梨園的光輝,劇壇的盛況,而郭小莊在效法前代藝人的絕藝之餘,更希望另闢蹊徑,把國劇與現代藝術作一融合。

國劇是成長於戲園子裡的,它的演出型態自然也受到戲園規制極大的影響。過去觀眾三面環坐,翹首仰望舞台的搬演形式是否能一成不變地移到千人層級列坐,俯視演員的弧形舞台呢?既有了新穎的燈光音響設備,國劇需不需要加上這些使戲劇的表達更有效果呢?「雅音小集」大膽地從事了一些突破,目的就在於使國劇這種古老傳統的藝術能在現代劇場中拓展另一層境界,今日雖不能斷言他們的成就如何,至少,他們的嘗試是有意義的。

此次,郭小莊將以嶄新的創作──「感天動地竇娥冤」呈現在觀眾之前。這齣戲由孟瑤教授開始改編迄今已有十月之久,恰似十月懷胎,而「雅音小集」為這齣戲的誕生所付出的心力,亦不遜於母親對於子女之愛。「竇娥冤」是元代雜劇大家關漢卿的代表作。他的作品本是戲劇史上公認的「劇人之劇」,不以品調詞藻為能事,而著重於情節排場,人物刻劃。「竇娥冤」一劇文字樸實,卻具有悲壯的情韻,竇娥的呼天問神,直可媲美太史公的「伯夷列傳」,同樣對於「天道」發出激烈的責難,足以「感天動地」。「雅音小集」選擇這齣戲改編為國劇,正是因為它具有強烈的震撼力。

元雜劇因其固定形式所限,分為四折,孟瑤教授據此敷演成文,將第一折化成竇娥自怨薄命的「夜紡」與蔡婆引狼入室的「逼婚」二場,此二場中就將竇娥的機敏烈與蔡婆的荏弱失計明顯地表露出來,張驢兒父子貪財好色的嘴臉也足以令人切齒了。第二折恰好化成「害命」與「公堂」二場。張驢兒害人不成,反毒死了自己的父親,他心懷鴆毒,反噬竇娥毒死公公。竇娥因此在公堂上三受大刑,郭小莊脫卻國劇傳統的綵衣,身穿灰色的衣褲,披頭散髮,細膩地表達出受刑之苦與為了救婆婆屈招的辛酸。

原劇第三折是竇娥受斬的經過,也正是第五場「法場」。這是全劇的高潮,竇娥憤極怨天:「沒由來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遊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關漢卿一字一淚,為竇娥吐盡哀音,孟瑤教授也據此為竇娥申抒悲臆。竇娥終於憤懣而死,臨死發下三願,盡皆實現。丈二白練拭淨了她的鮮血,六月飛雪掩埋了她的屍身,而三年亢旱,正是她無罪問斬的昭昭明證。她的冤屈,直待六場「托兆」才由遊宦他鄉的父親竇天章為她洗雪。此時竇娥已成隔世之鬼,由以含冤莫名,所以托兆給父親。郭小莊此時頭蒙黑紗,鬼步飄遊,在淒清無奈中,向親生至愛之父訴說她的不平。

孟瑤教授改編此劇,始終出於十分的審慎,字斟句酌,不敢稍有輕忽,朱少龍先生為此劇譜腔,聶光炎先生燈光設計,他們以及所有「雅音小集」的成員都希望這是另一個充滿希望的開始。

誠然,「竇娥冤」的悲劇情節,竇娥的貞孝節烈有足以動人之處,可是「雅音小集」為國劇新生所從事的努力也更令人敬佩。郭小莊雖然謙稱她個人只是盡一己卑微之力,以回報國家二十餘年的栽培,而我們可由她堅毅的眼神中發現,這股卑微的力量卻有著日新又新的潛力,就郭小莊個人和雅音小集而言,一次公演誠然只是一小步,然而他們卻期待著四方的迴響,使他們這試探的一小步能變成國劇藝術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