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弓爭戰作男兒
平劇舞臺的女英雄新形象
【中國時報/邱坤良】
1980-03-13

木蘭從軍的故事最早見於古樂府「木蘭辭」,這首家喻戶曉的民間詩歌,敘述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經過十年征戰始榮歸故里,而在營期間居然無人識辨出她是名女性。全文雖短短六十二句,三百三十二字,但故事傳奇而生動自然,故被許多後人奉為北方民間文學的代表作。「木蘭辭」的時代背景歷來曾有多種不同的說法,但晚近大多數人已認為它是南北朝時代北方民間詩歌,其中部分詩句雖曾經過唐人潤飾,但仍保持質樸活潑的民歌風格。

木蘭從軍的傳奇故事至中唐已十分流傳,深為民間喜愛。當時詩人亦常吟誦,白居易(七七二∼八四六)題木蘭花詩有「怪得獨饒脂粉態,木蘭曾作女郎來」之句。杜牧(八○三∼八五二)亦有木蘭廟詩云:「彎弓爭戰作男兒,夢裡曾經學(一作與)畫眉,幾度思歸曾(一作還)把酒,拂雲堆上祝明妃」,可知在此之前,民間甚至已建廟紀念這位活潑、機智、勇敢的女英雄了。宋代以後木蘭故事流傳得更加廣遠。從湖北到河北到處出現與她有關的祠廟、墳墓,其中自不免增加更多的穿鑿附會,使有關木蘭的傳說益趨複雜。諸如木蘭的籍貫,後人考證至少有湖化黃岡、河南光州、直隸保定、河南商邱、甘肅涼州、安徽毫州、陝西延安等各種不同的說法,而木蘭的姓氏則有認為姓魏、姓朱、姓花、姓木及複姓木蘭者。

跟其他民間故事衍變的情形一樣,這些爭論或許永無定論之時,實際上連木蘭是否真有其人,亦難考證。但從民間文學的特色來說,這些問題倒也無傷,它可貴的是反映出時代的精神與民間的情感與觀念。木蘭未必真有其人,然而其故事或是北朝女子常有的經歷,正如與木蘭辭時代略同的另首北方民歌李波小妹所云:「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一樣,充分反映北方少女尚武的風氣。而後人喜歡木蘭故事,除了它的傳奇性之外,也應在於木蘭「傾城直欲作長城,忠孝由來出至情」(謝香塘木蘭詩)那種英挺爽朗、忠孝雙全的性格,這正是許許多多人心目中的兒女英雄形象。

木蘭故事的傳奇及木蘭的性格在傳統舞台上自是不被忽視的題材,明人徐渭(一五二一∼一五九三)四聲猿雜劇中「雌木蘭」即敷演木蘭代父從軍故事,徐渭在這齣戲中以木蘭姓花,從此「花木蘭」之名為人們所普遍接受。近代各地方劇種及平劇舞台木蘭戲亦為常見的劇目,以雅音小集主持人郭小莊言,在她個人以往的平劇生涯,便曾多次扮演這位巾幗英雄。由於戲劇的影響,木蘭故事更加具象化的深入民心,至今猶被謳歌思慕,傳誦不已。

雅音小集在這次成立後的第二度公演中,慎重推出「木蘭從軍」,仍由郭小莊扮演花木蘭。雅音小集表演這齣木蘭戲,在基本態度及處理手法上,一如去年首次公演的「許仙與白蛇」,即主要架構沿襲傳統平劇的表演特色,但在唱詞、場次、服裝、音樂、身段及舞台燈光、布景上則經過一番設計及改良,在這些方面得力於幾位文學藝術工作者的合作。所以郭小莊說她這次排木蘭從軍,跟以往演木蘭戲的心情大不相同,事前工作人員曾經長時間的討論分析,期使劇情更加緊湊生動,人物造型更加突出,舞台效果更加完美,也就是希望讓觀眾能從舞台表演裡更深刻體認新的女英雄形象,並由此接受平劇的優美藝術。

傳統舞台表演的木蘭一出場,通常是梳大尖,穿褶子的閨門旦造型,給予觀眾文靜少女的形象,這與她後來代父從軍,屢建軍功所表現的勇武相比,顯得過於牽強。雅音小集在這部分便作了大幅度的修改,特別於整齣戲前穿加序幕曲。在「花家村好似桃源景,安居同作太平人。花木蘭機上工織錦,閑時習武更超群。……」的合唱和國樂伴奏聲中,大幕緩緩昇起,觀眾馬上接觸到穿著戰衣戰裙,神采奕奕的木蘭正在由燈光效果顯現的黎明晨曦中演練劍法,其父在旁指點。這段安排不僅暗示木蘭平日便兼習武藝,深具北方女子尚武的精神,為日後改裝投軍預先作合理交代,也希望使觀眾對木蘭性格有更深刻的印象。而在木蘭邊唱邊舞地唱完「閃閃寒光飛劍影、聞雞起舞學劉琨」時,隨著場面音樂的加速,木蘭急疾地演唱:

驚聞突厥來犯境,激起了紅妝殺敵心。

報國何須分男女,木蘭替父去從軍。

而後才在陣陣顰鼓聲中引出了突厥王登場,正式揭開「木蘭從軍」十三場的表演。這種劇場氣氛的營作,目的在強烈地反映巾幗英雄於動盪不安的亂世裡的志向,所以當老父名列軍籍,又無兄長可代勞時,乃毅然的女扮男裝,代父從軍去了。

雅音新排「木蘭從軍」中最大的創意是增加韓人傑這個小生腳色,使劇情更趨生動圓滿。雅音「木蘭從軍」先在五、六場安排韓人傑與花木蘭相逢,志氣投合一見如故。再安排巡營、開打的場次,希望藉著刀槍對陣的歌舞場面,兩人相互照顧的情景,表現雄壯威武的戰爭氣氛,及蘊孕在這個氛圍裡的兒女之情,以為後來兩人結合預先舖路。在第十一場戰事結束後的「春郊馳馬」則把劇情由征戰的氣氛接回到祥和綺麗的景象。此時木蘭芳心暗許,獨韓人傑懵然不知,藉著白兔調笑,以雋永的對話,刻劃了木蘭內心的情感世界,也使劇情充滿趣味性。當雙越馬的優美身段,呈現在觀眾眼前,舞台藝術的旖旎情調勢必更為美觀感人。最後一場則穿加賀元帥毛遂自薦登木蘭家為女求婚,知道真相後轉而撮合花木蘭與韓人傑,也為這齣極具喜劇效果的戲作了最有力的結束。

除了在劇情及舞台效果的改良之外,雅音小集最大的努力在使每個表演者能儘量發揮技藝。

郭小莊認為「好的演員要演自己的戲,要革新平劇也必須由演員做」。這句話一點也不錯,傳統平劇舞台中,表演者一直居於主要的地位,戲劇效果的強弱與其演藝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平劇舞台過去能出現輝煌的時代,便是由於以前傑出藝人能擷取別人長處,再融合自己長處自成宗派,運用肢體聲腔的靈活運作,美化舞台形象。我們相信受過專業訓練的優秀演員,彼此在表演藝術上各有長短,如何有效地發揮自己的優點,融入劇中,不僅影響個人的舞台生命,也關係到整個平劇的前途。

郭小莊在這齣戲裡由刀馬旦而閨門旦而小生的不同造型,我們可以感覺到她嚐試藉著個人的舞蹈跳作功夫,以各種優美身段和唱腔把自己的技藝發揮得淋漓盡致,使舞台上木蘭的形象能更活潑感人。特別是在第六場趕路,此時木蘭已依依不捨地拜別家中父母姊弟,正急著趕至軍門報到,空蕩蕩的舞台上僅木蘭一人,身佩寶劍,雙手執槍和馬鞭,邊唱邊舞,而槍和馬鞭皆不能碰及寶劍,並時以各種美妙而不重複的臥魚、劈叉配合舞容,象徵木蘭「旦辭爺孃去,暮至黑水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那種一邊惦念家人,一邊急著赴營投軍的心情,不僅表現了演員身手矯捷、腰腿柔軟的深厚功夫,更使觀眾感染了強烈的戲劇氣氛,也享受到平劇優美的象徵藝術。

郭小莊及其同仁在「木蘭從軍」所作的嚐試與努力,跟他們另外兩齣戲「許仙與白蛇」、「感天動地竇娥冤」一樣,希望藉著不斷的嚐試與不斷的努力,給予平劇藝術開創新的局面,而這種勇氣正是目前平劇界所最需要的。傳統平劇經過百餘年來的長期流行,近二十年來已明顯呈現由盛而衰,後繼不力的現象,隨著社會文化環境的變遷及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這個被尊為「國劇」的傳統藝術在現代社會中更面臨了各種新的文化型式的沖擊與挑戰。雖然十幾年來,平劇鑼鼓聲始終不絕於耳,但有心人已為它未來的發展趨勢憂心忡忡,因而多方謀求在表演型式,劇本內容上改良,並吸收新的舞台技巧,使能與新的社會文化型態相調適。雖然對於改良的層次與認識有各種不同的意見,但改良者必須具有對傳統文化藝術的認識、豐富的平劇舞台表演經驗,及對現實文化環境的體認應是毋庸置疑的。

郭小莊個人未必具備這些條件,但她至少具有這方面的認識。更可貴的是她有嚐試的勇氣與努力不懈的精神。所以她一方面根據對平劇藝術的深刻體認,結合各種人才成立雅音小集,謀求為平劇作適度的革新。再方面她幾乎跑遍了全國各大專院校,與一般大學生廣泛接觸,實地明白年輕人對平劇的看法及他們觀念中平劇的弱點。然後進一步為那些「不喜歡平劇」或認為「中國沒有戲劇」的學生講解平劇藝術的精神及表演技巧,不憚其煩的一句一句帶著他們學唱,在她的影響下許多年輕人感覺到平劇不再是個死寂、深奧的骨董,而是人人可以理解、可以學習的表演藝術。

郭小莊的努力曾經在去年五月雅音小集首次公演中得到了具體的收穫。這個一向以表演西方及現代型式的藝術為主的劇場裡,雅音小集兩天的演出為近年來的平劇界掀起了空前的熱潮,在座無虛席的觀眾中年輕人占了很大的比例,許多人對舞台上的平劇藝術感動不已,這在以往的平劇表演是少見的。我們明白雅音小集去年的成功不在賣座的成功,也不代表郭小莊的表演藝術當代無雙,或雅音小集改良平劇的方式完美無瑕,最主要的即在於他們的努力與嚐試為平劇開拓了新的觀眾層面,為未來平劇發展帶來希望。

我們不敢斷定郭小莊這次的木蘭從軍是否能收到預期的效果。但可以直言,他們改良平劇的努力是成功的,他們的嚐試也是我們所期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