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人生
【聯合報/何定照】
2009-05-24


霸氣懾人 排戲一抱就哭

「她是京劇界開創性的人物。」為郭小莊編過多齣新戲的劇作家王安祈認為,郭小莊和雲門舞集、蘭陵劇坊,共同開創了「一九七0年代台灣的文藝復興」。
在王安祈看來,郭小莊的勇氣、堅持、開創性,都非常罕見。「開創雅音時,郭小莊真是披荊斬棘、篳路藍縷,那種面對困難、毫不害怕去克服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郭小莊的追求完美,又使她即使在艱辛奮鬥時,「頭髮仍一絲不亂」。

最難得的是,郭小莊在專注自我目標時,「仍會回頭關心他人」。王安祈至今感念郭小莊對母親的照顧:「她簡直把我母親當成自己媽,細心照應,我媽住院時,她不管排戲有多累,都天天去醫院探望,讓媽媽覺得好溫暖。」王安祈認為,郭小莊對夥伴打心底的關心,是雅音向心力如此強大的原因。

「她對京劇的熱狂,簡直不可思議。」七0年代起便和郭小莊對戲的小生曹復永指出,郭小莊是「以一生奉獻給京劇」,「她那種霸氣,把我給震住,不由自主地跟著雅音這『叛徒』!」

曹復永回憶,傳統京劇獨大時,許多人雖也想創新,卻找不著門道;直到郭小莊創辦雅音,「滿是自信的霸氣」立刻說服了眾人,「她就是領頭者」。然而郭小莊的嚴厲要求也曾嚇壞他:「排戲時,她總要求來真的,一把抱住我就哭;排完戲,她指著我叫不准走,『你得和我繼續對戲!』」如今曹復永很感謝郭小莊:「她讓我走出新路來。」

那年20歲
只交一次男友 從此只跟戲曲戀愛

當其他女孩的廿歲編織著甜夢,郭小莊的廿歲是在父母、恩師俞大綱、大鵬劇團三方夾攻下,無止盡的排練與演戲。「我那時簡直是無敵鐵金剛,不知道什麼叫累。」

十五歲起,郭小莊就每周到恩師俞大綱家中上課兩次。俞大綱看她木訥好學,「台上只有八分,台下有十二分,就是可塑之材」,不但一字一句教她讀詩詞,要她體會角色性格,還帶她學遍梅尚程荀四派,乃至吃美食、學待人處世,徹底改變了郭小莊。

十八歲,郭小莊交了唯一一位男友,俞大綱幾乎「全程參與」。他叮囑郭小莊「交朋友要父母覺得合適,戲劇還是得放第一」。戀情結束後,郭小莊覺得恩師說的對,從此沒意念戀愛,「頭再也沒往左右看」,全心投入工作,「人只能錯一次」。

客觀環境也不允許郭小莊有時間想別的。十八歲搬回家,郭家客廳立刻變成練功室,牆上裝滿鏡面;俞大綱和郭爸爸更立刻聯手起來,叮囑她「演員生活要單純,不能去應酬,否則心不能安靜,戲不會演好」,天天緊釘她行程,規定幾點到家,常常是「我這邊離開,另一邊電話就來」。

一般少女難以適應的生活,郭小莊卻覺得「人生就該這樣」。廿歲那年,她每天要不在家或劇團排練,就是忙著跟俞大綱練新戲「楊八妹」,後來更拍起首部電影「秋瑾」。花花綠綠的演藝圈全未影響她。

似乎從那時,郭小莊就決定了人生路。「看秋瑾拋家棄子去革命,我也想要一個人,一個人比較簡單、深遠,若我結婚,就不能只關注京劇。」

往後的郭小莊,也在舞台上確認了人生情愛的不可靠:「一開始都很美,後來都很悽慘」;儘管在「軟弱時,看到弟妹的孩子那麼大,多少有些感觸」,她仍確信「我不結婚是對的,毫無遺憾」,「直到現在,我還是很慶幸父親要我進劇校,為我選了京劇這條路。」

郭小莊款擺京劇 翩翩雅音詠上帝

人群中,郭小莊身姿挺立,端麗亮眼,舉手投足綻放藏不住的明星風采,引得路人不由自主側身張望。一恍神,我彷彿看到「雅音小集」中的靈動白蛇、絕代西施,在眼前翩翩重現。

卅年前,郭小莊創辦雅音小集,結合現代劇場舞台、燈光、導演、樂團、服裝設計,乃至行銷等概念,開創台灣京劇現代化新紀元。在雅音革命下,傳統「一桌兩椅」的京劇陡然鬆綁,自此一路揮灑,化為今日的繽紛面貌。

七歲半學戲 被虧白斬豬
現今的「理所當然」,來自當年的「離經叛道」。昔日舞台上那位孤身革命的女子,在「後雅音」人生,近年已成虔誠基督徒,以傳揚上帝的愛與京劇經驗為志。

飯店中午時分,郭小莊笑說早餐吃多了,僅點了一份最愛的巧克力捲。離開舞台多年,郭小莊始終堅守自我形象,「我演講時得作京劇身段,胖不得」;但以甜點慰藉自己,又透露劇作家好友王安祈說的,堅強外表下偶爾「小女孩式」的情懷。

從七歲半踏入京劇大門起,戲服有如郭小莊的戰袍。挺起這場京劇長戰的,是「單純」二字,「愛」則是內在支柱。

初進劇校,郭小莊便被認定是「棒槌」演員(意指土、菜),易胖基因更讓她有「衛生球」、「白斬豬」綽號,學姊嘲笑「哪有這麼醜的宮女」。沒人看好這「醜小鴨」,會有變天鵝的一天。

減肥學化妝 宮女變角兒
單純性格讓她突破重圍。「別人說我不是,我當作提醒,從不多想」。她不花時間記恨、爭辯,只「立志變美女」;「戲劇重視覺,演員就該有演員的樣子」,練戲外,也用心減肥、化妝,多年後終於當上女主角。

創辦雅音,也憑一股單純信念:「京劇要有新面貌,不能在我們這一代消失。」


師承俞大綱 京劇創新局
十五歲結識俞大綱,郭小莊自覺如「脫胎換骨」,「他讓我對京劇從熱愛到產生使命」;畫家張大千更提醒她思考演員和藝術家的差異。就讀文化大學戲劇系時,她發現年輕人已不看京劇,驚覺京劇的斷層危機,開始思索起大師叮嚀的「不能只作舊戲,要有創造」。

一九七七年俞大綱驟逝,埋下雅音的種子。在紀念演出謝幕時,郭小莊看著台下為恩師而來的數千人,立下大願:「我要讓京劇迎向現代社會。」兩年後,她成立雅音小集,名字正是張大千所取。

壓力排山倒海而來。看慣傳統劇的老戲迷,不能接受京劇現代化,仗勢給雅音戴帽子。「他們看雅音票房好到賣站票,認為一定有幕後支持者,第一年說『白蛇傳』抄自匪劇,第二年又說『竇娥冤』支持台獨,是為美麗島事件的施明德喊冤。」

全身堆滿愛 單純推不倒
狀況不斷,郭小莊總人前鎮定,人後痛哭。她養成和鏡子對話、流淚的習慣:「哭過後,我會告訴自己,這樣子不好看,不要再哭了。」她說:「心思單純,才能做更大的事。」

「我學傳統戲廿年,知道問題在哪。大師的愛和家人從小對我的愛,堆積在我身上,我就像根堅壯的柱子,別人推不倒。」郭小莊說。

雅音唱終章 哭倒排練場
張大千的一句話,救了「竇娥冤」。當時張大千見到蔣經國總統,問為何藝術會被政治牽制,蔣經國才知道「竇娥冤」蒙冤。不過上演當晚,竇娥還是不准死。

創辦雅音時,郭小莊就決定「嫁給京劇」。種種辛苦,事發時她「沒時間體會」,直到演出雅音最後一齣戲「歸越情」才宣洩出來:「那時我天天哭倒排練場。」

劇裡,西施終於歸越,卻因懷了夫差的孩子,被范蠡所棄,還被越王句踐追殺。憶起往事,郭小莊語帶顫抖:「一個忠貞愛國的女孩,為國家犧牲愛情,回饋卻如此險惡。」她想起自己「用生命奉獻給京劇,卻接二連三遭受攻擊」,每回「歸越情」劇末走向懸崖時,總演得崩潰,也讓觀眾看得斷腸。

結果終是美麗的。雅音十五年,為京劇再造新貌,創下「年輕人風靡京劇」的時代奇景;吳興國創辦「當代傳奇」,以及其他新生代湧出,更讓郭小莊覺得雅音已達成使命,決定暫時畫下休止符。

生命最低潮 靠上帝灌溉
過去演出最怕感冒,郭小莊總一有狀況就去醫院打針,打到肌肉滿是硬塊;排戲壓力更讓她長期靠瀉藥,從一天兩顆吃到四十顆。如今走下舞台跟媽媽學著自理生活,「從關燈開始」,她無處不開心。

人生無常,二00五年,母親驟逝,舞台上經歷過無數離合的郭小莊,驚覺真實的自己原來這麼脆弱。她天天以淚洗面,不見任何人,一年中瘦到四十三公斤,活在「萬一父親也過世」的恐懼中。

生命到了最低點,韌性終於抬頭。當郭爸爸帶她赴美,見到媽媽的牧師那一刻,郭小莊立時決定受洗。奇蹟發生了:之前沒法好好睡、天天發抖心冷的她,那晚一閉眼,就看到一片翠綠森林,林間水聲潺潺。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上帝在灌溉我」,就像過去父母、俞大綱、張大千的灌溉一樣。

人生下半場 演講入人群
今的郭小莊,每早讀聖經到中午,每晚以詩歌敬拜上帝。回顧過往,她領悟自己一 直受恩賜,從戲曲天分、各方培育、成就雅音,到擁有「駱駝胃」、中午吃一大餐就可排戲到午夜,乃至從不心生怨恨,無一不是禮物。「我心中滿是感恩和愛,我要用這回饋社會。」

人生上半場,郭小莊獨立舞台,燦爛卻孤高;下半場,她要走入人群,再無距離。她開始四處演講,頌揚「在上帝的愛中,永無恐懼」,安慰同樣有喪親經驗者;也傳承戲曲藝術、成立雅音小集網站。

然而最快樂的還是同時擁有京劇與上帝。她以聖經啟示錄章節為本,用京劇唱腔歌唱;還為詩歌「祂使我雙腳跳舞」編上京劇身段,歌頌上帝的醫治。每到夜間,她總一面唱詩、一面款擺京劇身段,「像隻小鳥飛舞起來」,那是傳奇女子郭小莊,最私密、也最神聖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