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難得

 

國立清華人學教授王安祈

 

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對我而言是個頗具意義的日子。當天下午剛通過台大博士論文的口試,晚上郭小莊小姐就拿著一本尚未定稿的劇本來到我家。這是我和小莊合作的開始,而在此之前我只看過台上的她。

這齣戲是《劉蘭芝與焦仲卿》,原來請到楊向時教授編劇,然而,劇本尚未編寫完成,楊教授即因重病而未能終篇。由於架構已訂,我要繼續的工作主要是唱詞,情況並不複雜。不過,在這段工作期間,我真是「見識」到了小莊對戲曲的投入與狂熱。當晚,我一同意接下這個任務,小莊隨即要求立刻進入工作狀態,全不顧當時已是深夜、全不念我們只是初次見面,沒有一句寒暄、免去了一切客套,毫不客氣的登堂入室直奔我的書房,直接取出(孔雀東南飛)長詩,和我逐字逐句討論,任何一處細節都不放過,任何一處劉蘭芝的情緒反應都要窮究再三,甚至當即化身為蘭芝,嗟嘆、隱忍、無奈、悲怨諸般情緒逐一浮現於面容聲態,足足搞了三個鐘頭,徹徹底底的把這首長詩「演」了一遍。

我很驚訝,距公演不及三個月,她為何不討論劇本本身的問題,反而由詩入手?原來,這項「原詩導讀」的功課她老早就請楊向時教授指引過了,只是「老人家身體不好,我不好意思就每一個細節窮追不捨」,如今看我年輕力盛,就沒什麼顧忌的「打攪」到凌晨三點了。

這是我們合作的開始,往後在我為「雅音」編寫《再生緣》、《孔雀膽》、《紅綾恨》、《問天》和《瀟湘秋夜雨》等戲的過程中,她仍是如此「肆無忌憚」的「打攪」我,無論是娘家或夫家,夜半時分電話鈴都會隨時大作,有時是她突發奇想的有了新點子,有時則只為討論一個字和一個腔的配合,說實在的,我常覺很煩,尤其是我都躺在產房裡待產了,她還喋喋不休的做什麼人物分析,看著她一開一閤一上一下急速啟動的紅色雙唇,我什麼都聽不進去,只覺得腹痛加劇,意亂心煩!

可是,「生產結束」我就很清醒了,我知道能遇到像她這樣的一位對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字都要窮究根本、不輕易放鬆的演員的機會並不太多,能夠共同為台灣的「戲曲現代化」貢獻一分心力,實可說是難得的緣分。人生貴在投緣,雖然除了「戲」之外我對她並無了解,但對戲有共同理想的人能有多少呢?

這幾年我也經常回想,在我忙碌的學術工作中為雅音花去如許時間到底值不值得?心情很複雜,不過最後的答案總是肯定的。在兩岸文化交流已開放多年後的今天,大家對「戲曲現代化」早已習以為常了,但是七0年代的社會風氣不同於現在,能在當時就提出「扣緊時代脈搏、於傳統中求新求變」的觀念與見識的人並不多,何況京劇界的風氣一向老成謹嚴,這份披荊斬棘、篳路藍縷的勇氣與決心,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並做到的。大陸的「戲曲改革」是國家政策,是全國藝術工作者智慧心血共同完成的政令成果,然而,台灣的創新工作卻是由「一位演員個人的自發行為」開始帶動,這份「自覺」是值得我們敬佩的。能夠參與共享這段經歷,我視之為難得的緣分,煩當然是煩(光是這篇序就連催帶趕的打了多少次夜半電話!)不過,又何嘗不是一項甜美的干擾呢?

這本書不僅為雅音多年的努力做了整體紀錄,更為戲曲在臺灣的創新交了一份成績單。出書的此刻,祝福小莊往後的發展更具活力、更上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