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崑曲觀眾的呼籲
【曾虛白】
1973-12-07

 

上星期我接連做了兩次崑曲彩牌的觀眾,感到十分興奮,想把心頭要說的話寫下來,供熱心復興中華文化運動同志們的參考並求共鳴。

兩次崑曲彩牌:一次是十一月十四日中華學術院崑曲研究所在實踐堂為紀念崑曲名票紅豆館主溥西園先生百年祭舉行的;一次是十七日國立臺灣大學崑曲研究社在大專學生社團活動中心為紀念臺大廿八屆校慶舉行的。

兩次彩牌演出的成績,都超出歷年水準之上,糾正了我一貫對崑曲前途悲觀推斷的錯誤。中華學術院的節目計有「寄子」、「別母」、「望鄉」、「小宴」、「蘆花蕩」五齣。除末齣我因事需早歸未克欣賞外,其他四齣都得凝神體味,沉醉在笛韻悠揚中的快感。其中尤以「望鄉」一折,夏煥新先生扮蘇武,運腔因扣板準而見其老勁,尤以姿態純熟協助感情的表達甚多。李陵一角由紅豆館主哲嗣毓子山先生任之,是我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因項馨吾返國邀顧傳玠來臺北清唱後又一次聽到的冠生絕唱。真使我生「人間那得幾回聞」的感想。子山先生唱工不獨字正腔圓,且在抑揚頓挫中充滿了真感情的表達。至其功架的穩確配合著扮相的瀟洒,如此李陵還能找得到幾個呢?

臺大彩牌節目,推出「佳期」、「拷紅」、「刺虎」、「遊園」、「驚夢」五折,其中「佳」「拷」與「遊」「驚」實為二折相連的一齣,故祇應作三齣看。三齣的演員,都是臺大同學,每一位都表現其在「唱」、「白」、「做」三方面下過不少研究練習的功夫。因此,我在落幕時熱烈鼓掌表示興奮之後,曾向他們的導師徐炎之先生口頭道賀他訓導下的這班青年每年進步,今年又打出一個高峰。三齣演員中我最欣賞「佳期」中扮紅娘的應平書和「刺虎」中扮費貞娥的何三珍。應平書真把我們幻想中的紅娘演活了,其唱做的熟練使我們觀眾忘記他在做戲而發生了與他融合一體的「認同」作用。何三珍的唱做也同樣地使我們跟著她恨跟著她著急。她嘹亮的歌聲,洒脫的舞姿,活潑潑地把一個堅貞美艷的費貞娥復活在舞台上。同時,扮李固的張光敏,聲若洪鐘,神態粗獷實為不可多得的黑頭。唱崑曲,找黑頭難,何三珍得張光敏的搭配,相得益彰,更見其難能可貴。

我看過了這兩次崑曲彩牌之後對我們代表中國戲劇的所謂「國劇」,想提出一個正名的呼籲。我呼籲,在這復興中華文化的正確發展過程中,代表中國戲劇正宗的「國劇」,應該是崑曲而非平劇。願提出下面三點理由。

第一、戲劇是一種藝術。藝術不是爭取不知不識廣大群眾來共同欣賞的東西,其價值自蘊藏在其本體中傳之萬世永恆不滅。故「高山流水」和寡的崑曲,雖欣賞無人,仍不減其本身的藝術價值。就戲劇本身言,世界各國保存的歌劇(Opera),其深奧不受通俗之欣賞,或有過於我們的崑曲,然其受民眾的愛戴,政府的支持,幾百年如一日。很多國家的歌劇院,沒有政府的支持都要關門大吉,但其建築的宏偉,設備的週全,仍超過任何營業性的戲院。為什麼?保存大家珍視的傳統文化故。以此為例,我不懂為什麼我們單獨要鄙棄中國這一份文化藏珍──崑曲,反把孫行者的跳躍,金童玉女的胡鬧算做國瑞,到外國去招搖!

第二、就曲譜本身研究,祇有崑曲是每一齣,每一折都單獨譜曲,絕沒有一個曲牌名這一折用了,再移到那一折去用,輾轉移用成了陳腔濫調。平劇就犯了這個病。西皮、二簧,正反之外再加些四平調等,最多祇能翻出十幾種不同的曲譜,其變化的單調,實難望崑曲的項背。崑曲譜曲,自吳梅、王季烈而盧冀野迄今,因知音寥落、研究者日見減少,實不知崑曲才是中國文化中正宗的歌劇,其藝術價值甚至超越西洋歌劇。

第三、崑曲是無音非歌,無動非舞的絕對的藝術作品。齊如山先生說平劇有這些特長,實際有些過譽,這評語用在崑曲中才算適當。我們看「遊園」「驚夢」,和「思凡」「下山」這些強調舞姿的幾折固然可以立刻瞭解崑曲是怎樣把一切動作都舞化的藝術精品,但,我們更應注意崑曲中每一個演員不論歌唱或道白時,一舉手、一投足都是跟著音樂旋律動作的。這一種行動配合音樂的藝術造就,超過了西方歌劇。

當然,中國的樂器太簡陋,不夠做正宗歌劇的伴奏,我們要把崑曲推成中國的正宗歌劇還有許多需要研究改進的問題。但,我仍以為,假定我們的確認定崑曲是我們「國劇」而予以研究改進的話,前途還是十分樂觀的。因為,黃自譜的「佛曲」,實際就是「思凡」第一段「誦子」原調加上和聲譜成非常動聽的交響樂章。一節「誦子」可以改裝成交響樂章,當然不獨整齣「思凡」必定也可以配上交響樂譜,就是所有崑曲其他樂譜都可如法炮製。這不是我們可以把崑曲配上近代樂隊而成正宗中國歌劇的一種啟示嗎?也許這是我這外行人過份樂觀的期待,希望音樂與戲劇界中的內行人不吝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