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不必看鐘,小莊知道是清晨六時正。二十五年的習慣了(七歲進大鵬劇校開始)她對這一剎時的感應,與格林威治標準鐘一樣,一秒鐘也不曾錯失。
拎著大包小包的練功道具出門,小莊自嘲的說,自己的模樣實在有點像外國影片剛出監牢的女犯人── 短短的頭髮、沒紮進腰的寬大黃褐色襯衫、藍白條寬鬆的燈籠褲、白襪黑棉布練功鞋、沒血色的臉……但我認為她這身打扮,雖不能和舞臺上「亮麗」或宴席上「落落大方」的郭小莊連想在一起,但卻顯出中原兒女(小莊是河南人)的樸質本色。而事實上,也就是這份實在的性情,才造就出她這些年來登臺時顯現出的「美麗」──扮像之美、身段之美。
戴上手套(演「韓夫人」得擊鼓,她得保護擊鼓的手啊),小莊駛著紅褐色的跑車,行經羅斯福路、中山南北路而去。臺北的清晨是安安靜靜的,車內卻是「漁陽鼙鼓動地來」浩浩蕩蕩之勢的大合唱,是「韓夫人」最後一段,韓世忠率兵追擊金兀朮:赫赫韓夫人/擂鼓在山岡/中華兒女當自強/中華兒女當自強/不怕金人傾巢來/眾志成城不畏強梁/風雷滾滾連地起/自古多難能興邦/豪氣干雲敵膽喪/哀兵必勝保家鄉……
韓夫人哪!韓夫人!為了演出妳這齣戲,青春年華的小莊無法享有的豈僅是「安安靜靜的早晨」?
民國六十八年,創立「雅音小集」,小莊即立誓為國劇傳統的延續與創新的試驗,盡最大的心力。七十一年六月,獲得亞洲文化基金會獎助,赴美國紐約茱麗亞音樂與戲劇課程一年,她感覺壓力更加沈重。她清楚明白學習回來之後,除了「雅音小集」必須再出發,自己在表演境界上也必須是個轉捩點,更深入的去演出一些角色。
小莊說,從很早以前,在她的腦子裡便一直有四個故事:西施、香妃、董小宛和梁紅玉。小莊想,有一天她要分別把這四位中國歷史上堅強的女性搬到舞臺上。六十七年,她應邀赴紐約表演,在百老匯看到了「艾維塔」歌劇的演出,心裏暗暗決定──艾維塔(曾為阿根廷總統)的一生不就是梁紅玉的一生?從幼年艱苦奮鬥,淪落青樓委屈求全,爾後慧眼識英雄下嫁韓世忠,協助夫婿抵抗金兵南犯。唯一的不同是梁紅玉沒有艾維塔對政治的野心。艾維塔可以搬上舞臺演得可歌可泣,梁紅玉也可以演得令人擲筆長嘆的。終於,她找到了孟瑤老師編寫劇本,這是民國七十年的事。
與孟瑤老師一起考慮劇本的架構、場次的安排,小莊希望能加一點戲劇性的東西,譬如以兵荒來營造出老百姓逃難時生離死別的氣氛……等等。初步研討下來共有十六場戲,孟老師開始著手編劇。不久劇本出來了,她看完劇本之後發現,除了戲太長之外,似乎平淡了一點,便對孟老師說:「雖然傳統戲裏只描寫梁紅玉有兩個兒子,我們可不可以根據史書記載她有三個兒子,在戲裏安排小兒子陣亡,增加戲劇性?」孟老師堅決反對,認為是「更改歷史」,萬萬不可。小莊努力的說服她,表示自己演這齣戲,就是希望除了描寫梁紅玉的堅強,更能呈現出合乎現代的精神來,因此必須有能顯示心理過程的情節,所以,「喪子」便很重要了。孟老師仍固執不為所動。為這件事,她們兩人足足爭執了兩個月,鬧僵了。終於,孟老師問了一些朋友,包括她自己的兒子在內,得到的答案是:可以啊!只要更改得對,為戲劇是可以的。因此,她讓步了,加入了「喪子」的情節。
同時,為了能表達出國劇氣勢蓬勃的感覺,小莊又商請孟老師加添了「整軍」、「闖關」的情節,這樣做一些特殊的效果,唱一些曲牌,配合上肢體表演,聲勢便出來了。
然後,她們倆重新把十六場戲拿來。一場戲、一場戲的用剪刀剪,把原本譜腔後會演出四小時的戲,精縮為十一場。劇本敲定。已是去年六月,小莊便帶著劇本到美國讀書去了。
在紐約,她看了許多西方的戲劇,每次看演出,總不免聯想到梁紅玉這個戲。郭小莊一直覺得,國劇的舞臺被傳統的包袱捆得緊緊的,形式沒有整體性(文武場在臺上)。而西方劇場因為樂隊在臺下,舞臺永遠是完整的,我們是不是可以嘗試把文武場安置在臺下?這時,她遇見了一位年輕的日籍舞臺設計家島川徹,請教他可不可能把東西方象徵性、抽象性的意境手法,合併用於東方戲劇舞臺?他是位優秀的設計家,在看過一些國劇和「雅音小集」的錄影帶後,認為小莊希望以燈光變化、簡單道具來呈現完整舞臺的想法是可以做到的。他們討論又討論,彼此很能溝通,小莊終於下了大決心,聘請他為舞臺設計。這是很大膽的冒險,但是小莊表示,如果找一位對國劇內行的設計,也許囿於熟習的傳統模式,反而僵化了手法,不敢放開去嘗試與突破,不是失了「雅音」的根本精神嗎?
舞臺構想完成了,而二十年來帶領著小莊,替她操琴、編腔的名琴朱少龍老師,率領武揚的鼓王侯佑宗伯伯,會不會同意這樣的改變?他們是小莊最尊重的前輩,她的心便一直牽掛著他們。所以去年七月,郭小莊回國來,第一件事就去找朱老師、侯伯伯,同他們報告:「這一次雅音要表達的戲和以往三年不一樣,希望有些創意,讓舞臺畫面豐富,能不能把您們文武場的位置移到舞臺下面?」小莊還解釋:「這並不表示以後文武場全在臺下,要視戲的表達而定,說不定下次文武場又回到舞臺上了。」她努力的說個不停,希望能把理由解釋得充分,免得遭到誤解與反對。沒料到,朱老師、侯伯伯一句話就答應了。他們說;「雅音就是在做嘗試,妳覺得可以的事情,我們盡量大家配合。」
小莊聽了這些話,除了激動,心裏更是感謝,有這麼多人這樣的支持,在這樣的時機下,她應該好好把握機會,努力於國劇的承傳與創新。
下一步是武戲的編排了。她想,這次的戲裏,「闖關」的戲是以前在國劇裏沒有的,得編出很豐富的群體動作,這需要塑造。水戰在傳統國劇裏有,但只是在船上打來打去,她卻希望能從船上打到水底,再轉打成陸戰,便把這種構想和武戲老師溝通,請他們編排出這種意境的整場武戲。然後,是音樂的問題了。武戲編得豐富了,只用傳統音樂配合,氣勢便覺不夠雄壯。西方的歌劇,根本沒有肢體語言,翻筋斗他們也不曾,可是他們作戰的戲卻是轟轟烈烈,原因是他們以音樂、舞臺燈光來烘托。在這種比較之下,我們國劇有豐富的肢體語言,如果能把音樂做得氣勢雄壯,再加上燈光控制,我們不是比他們更豐富?思想到這裏,小莊去找王正平老師,跟他說:「我要做嘗試,水戰這場戲全部以國樂伴奏。」王老師答應了,著手編曲,完成後演奏錄了音給小莊。聽了之後,大家排斥說,這怎麼行?不習慣,不能聽這音樂在舞臺上演出。為這問題,她找了侯伯伯、朱老師、王老師三個音樂領導人,在一起商議如何銜接配合,同時與同學們溝通,勸服他們嘗試與音樂聯繫在一起。
編腔方面,小莊請朱老師負全責。二十年來,她與朱老師日日相處,如父女一般,朱老師了解她的嗓子。小莊說,一個演員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的長處與短處,她的戲,比較喜歡運用肢體表演和情感豐富的傳達。在這方面朱老師與小莊比較有默契,可以編出屬於她這一格情感的唱腔來。但是,朱老師編腔,第一次的東西永遠不好,小莊笑道,她知道如何使他編出真正好的東西來,便是逼他,還要對他生氣,他一懶散立刻捉住他……兩個人心照不宣的「鬥」著。在這過裡中,朱老師用壞了三臺錄音機。
小莊把這個梁紅玉的故事演出,戲名定為「韓夫人」。乃是因為「夫人」這兩個字,含括了她既是女人,更是人妻、人母、軍隊統帥夫人的意義,在氣度上大大派派的,使與凡俗女子不同了。
在圓山旁臨濟護國禪寺右邊,是空軍大鵬劇校,小莊把車停在操場邊的闊葉大樹下。上午七時,孩子們早已分批在場上練晨功了,她走進老舊的大禮堂──天藍色的窗格,紅色的門框,窗外護國寺「無住生心」的大石碑,陽光斜斜的照射進來,溫暖且親切。
不停歇的,小莊開始暖身運動,繞著禮堂大步走、小步走、跑圈,再做各種摔手手動作、腰部運動,接著便是「把子功」、「壓腿」、「撕腿」、「踢腿」的「腿功」,然後是「拿頂」、「下腰」、「前橋」、「後橋」、「虎跳」、「小翻」、「爬虎」、「絞柱」等「毯子功」,反覆勤練。
練習中,她發現有幾個學校的小妹妹逃了「晨功」課,躲在禮堂的角落吱吱喳喳的聊天,不覺莞爾。她叫我看那幾個孩子,說:「我七、八歲時也是這樣逃過學的,可是現在,別人叫我逃我都不肯逃了。長大,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時,朱錦榮穿著汗衫、黃色短運動褲,手裏拎著一把胡琴和兩瓶白蘭氏雞精來了。他是小莊從小一起長大的同班同學,從十六、七歲在新生社登臺演出,他便幫著小莊穿戲裝,十多年來,到現在他依然那麼理所當然的替她穿上練習用的,笨重的深藍色戰袍,不多說一句話。朱太太是小莊的學妹,站在一旁,牽著小女兒小星星和剛學會走路的胖兒子,一家人,都是圓團團和和氣氣的臉,也一塊兒陪小莊練功,他們的眼光是那麼的專注、神情是那麼的關忽,多麼美好的全家福。小莊忍不住對朱錦榮說:「你的成功遠勝於我。」他笑笑:「把雞精喝了,要開始練『刀槍把子』了!」
小莊每天固定喝七罐的雞精。張大千伯伯在世的時候,每回笑她:「白蘭氏雞精,應該請你做廣告的。」小莊嘆口氣說,每天練習的消耗量實在太大了,汗如雨注,除了大杯的茶一杯接一杯的喝之外,非得靠這些補品來增強體力才行。
來了四位男同學,小莊和他們木刀、竹劍的打將起來,武術指導之一的趙伯伯也來了,他緊盯著小莊每個動作,每個位置,喊:「小莊!不對,不對,要停這位子上,把距離空出來才有氣勢。」她立即順服地調整錯誤,到他滿意。
練習擊鼓了!她取出鼓槌,把紅木桌充鼓擊打起來,由徐而急,急更急,漸快、漸快、漸快……汗大顆大顆的落,她的手痠痛得厲害,手骨早已因練習得過多受傷了,但是,不能停,仍要練,仍要練,只剩幾天就演出了,她不能失敗……
七點四十五分、四十六分、四十七……八點二十分,打鼓啊!打鼓!襯衫早濕透的黏貼在身上,半小時過去了,小莊不曾停歇的擊鼓。
八點二十分,開始舞劍;八點四十分,她又重新擊鼓,同時操練女兵,「小胖,端墨盒時,眼睛別飄。」「小牛,蹲下來動作要和其他相同速度。」……她一個孩子接一個孩子的提醒:每個動作務必做得完全。
九點鐘了,女孩子們上課去了。小莊又提起鼓棒敲打起來,她要求自己必定使每個節奏確定下來。九點三十分,停下手來,早上的練習暫此做一結束吧,換件乾淨的襯衫。
開車到南昌街,小莊很抱歉的要我陪她上同德堂找邢醫生抓藥去。邢醫生慈祥的把脈,殷殷問詢。小莊告訴他,感覺精疲力竭,喉嚨乾得厲害喝水亦不止渴,夜裏睡不安穩。他不斷微微的點頭,輕聲的請小莊把舌頭伸出來瞧瞧,停了停他邊開著藥方子邊抬頭囑咐:「郭小姐!聲帶得休息,休息。」她哦了一聲,我知道,小莊是那種「理論歸理論」不可能休息的人。半晌,她懇求著醫師:「邢醫生,能不能多給我幾天藥,一定要能補精神的,麻煩您。」
十點半,與小莊回到家,郭伯母告訴她,那位伯伯、叔叔、阿姨打電話來,這個要買戲票,那個要請吃飯,另一個要請去為新開張公司剪綵……事情真夠紛雜得令人想發脾氣,但是小莊心平氣和的聽完後,告訴我,她已訓練自己成「沒個性」的人了,這是從俞大綱老師、張大千伯伯處學習來的:「真要做事,如果使性子,便會凡事無成,要學會肯犧牲小我。」遵循這個教訓,她便快快樂樂的,一件件把這些雜事在半小時之內處理妥當了。
十一點了,小莊把錄音機打開,再次的吊嗓子、練習擊鼓。在客廳中她放置了一面大鼓,以不同的鼓槌試驗效果,同時從錄音中聽出自己的缺點加以修正。
十二點,郭伯伯回來了,郭伯母把午餐安排在餐桌上。我驚訝的發現,屬於小莊的食物,除了一碗上面打了個荷包蛋的麵條兒外,還有一鐵盤(三十公分長、二十公分寬)的烤牛排,是郭伯母特製的。牛排數量驚人,她卻不慌不忙的一塊接一塊的把滿盤牛排全吃光了。
牛排,小莊表示不喜歡吃,整盤的牛排更是看了就飽,可是她卻勉強自己吃完它。很簡單,她需要精神體力來演戲。
略事休息半小時,下午二時三十分,小莊開車到八德路弟弟家的地下室,這是雅音小集排練的場地。一推開大門,小姪兒宏宏馬上探出頭來,跟隨著走下地下室,主動的開燈、開冷氣……二歲的小孩舉手投足全是平劇動作,又捧了杯茶給小莊,也是學著平劇的模樣,小莊摸摸他頭,輕聲細語:「宏宏最喜歡姑姑是不是?」他猛點著有一雙大眼睛的頭。小莊的弟妹喊他:「宏宏,還沒午睡,快上來。」宏宏馬上躲到桌底下硬不肯上屋裏去。
朱老師帶著文場的樂師們來了,胡琴、月琴,拉彈了起來,小莊便開始先吊嗓子,唱「紅娘」,反覆又唱又作。四點鐘,劉松輝帶來國樂伴奏的幾位朋友,有笛、洋琴、中提琴、低胡和笙,和文場聯合吹奏起來,他們開始從頭到尾排練「韓夫人」。
唱梁紅玉在青樓,便是輕顰淺笑,唱喪子,便是哭斷肝腸;在戰場,便是巾幗英雄……小莊嚴格要求自己完全的投入。宛若正式演出。中間,琴師有錯,小莊嚴厲的指出錯誤,反覆再來,仍錯,再來……在排練場,郭小莊一點都不可愛,是個冷血的「女暴君」,朱老師生氣時便曾當面指責她:「妳什麼都是對的。妳是女強人。」
可是,不做「女暴君」行嗎?兩百多人要上場,每個環節都得扣得死死的,能完整的把整齣戲演出來。「統馭」兩百多人,豈能無威?
「韓夫人」哭嬌兒逝去,頃刻接得軍令追殺金兀朮,隨郎收拾淚水,威風凜凜的主持軍事會議去了。此刻,小莊不正是另一個「韓夫人」?
五時,中視「九十分鐘」來錄影,小莊略畫眉眼,點上胭脂,又是唱,又是舞了起來。接著,趟馬、跪步,又早已汗濕衣衫。一天換了三件全濕的衣服,天色也黑了下來。
晚上七點半了,結束了排練,買了便當給樂師們充晚飯,她自己卻與朱老師、林克華匆匆趕回晉江街家裏,孟老師、侯伯伯、王老師、島川徹。可能已在家裏等待了,今晚他們要邊看排練的錄影帶,檢討修正錯誤……
小莊說,回家第一件事,便是記得先喝同德堂送來的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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