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音三十 1979年5月17日國父紀念館上演的「白蛇與許仙」，不僅是雅音小集創團首演，更是台灣京劇新紀元的開啟之日。 當時已浸潤在傳統京劇二十年的郭小莊，早已是閃耀的明星，但是，每次謝幕，如雷掌聲裡，她望向觀眾席，卻總搜尋不到和自己同年齡的觀眾。京劇必須創新，是她對自己的所學所愛深切反省後的自覺。她創立雅音小集，率先提出「傳統的新生」。 這是郭小莊個人提出的理念，但雅音的成立不能當個案看待，它是1970年代台灣風起雲湧文化運動的表徵之一。 時間的軸線標誌了一切，「雅音三十」到來的此刻，「蘭陵」也正在歡慶三十；稍往前看，就在去年，過三十生日的是「新象」，「雲門」推出的是三十五週年展演。連續的紀念活動並不是時間的巧合，它指引我們回到三十年前歷史現場：1970年代，台灣的文藝復興運動。 1970年代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經濟起飛帶動的不僅是娛樂的多元，更是政治風氣的開放；1970年代也是台灣外交挫敗的時代，從退出聯合國到與美國斷交，國人開始對自我處境有所反思。台灣的文化價值觀始終尾隨於西方世界之後，直到此刻，才迴旋轉身、回看自身，傳統文化一時成為熱潮。於是，現代舞蹈吸收戲曲的肢體重新詮釋傳統素材，如雲門的「白蛇傳」、「奇冤報」；現代戲劇取材自京劇卻另做詮釋與創發，如蘭陵的「荷珠新配」，「現代性」在此不僅是包裝，更是論述；是美學詮釋，或是劇場規律，也可以是作品主題的轉化與深化。 由西方反折回頭的文化思潮裡隱含著兩股力量，一股是借用西方美學重新詮釋傳統的價值，另一股是對本土文化藝術的探索與提煉。台灣人民高度關心：本土文化的價值如何被提煉？如何被有系統的建構？1970年代，本土美學不只被認同、被肯定，更在被形塑。 雲門、雅音、蘭陵的貢獻，不僅在於對當時文化風氣之推動，更在文化內涵之建構。他們之於文化思潮，不僅是見證者，更是開創者。由雲門領軍引導，一群年輕人分別在舞蹈、戲曲、戲劇等各自不同的領域，共同書寫歷史。 若再加以計算，三年前「當代傳奇」歡慶二十，「民歌二十」也約莫同時。可見1970年代的文化運動不是曇花一現，它延續至下一世代，影響深遠。 一系列三十和二十的紀念，不只是懷舊，召喚回的是一股勃發躍動的文化精神，在表演藝術層面的體現。 而「回看自身」的道路是挫敗後的反思與回歸，其間必經一道「逆向反撲」的過程，成長於西方價值觀的一代，對傳統的接受並非順理成章，這是文化風潮之大運勢，當年的雅音，即採用了與文化運勢相符合的策略：創新改革，由逆反起家，其實骨子裡仍是對傳統的提倡。「古老」與「前衛」似乎成了一體之兩面，當雅音以「傳統的新生」為標幟振臂一呼時，很自然地激起了年輕人探根尋源的熱情。當時年輕人穿著印有「雅音」字樣的T-Shirt走在路上時，展現的是最古雅也最新潮的風采。 她首先建立京劇導演制，首先聘請專業劇場設計師，首先結合國樂與京劇文武場，擴大戲曲創作群。雅音的新戲打開了觀眾層面，拓寬了劇評人的面向，造成京劇審美觀的改變，電影、舞蹈、現代戲劇都開始和京劇交流對話，京劇不再孤單獨處在傳統戲劇的領域裡，它走進入當代文化藝術殿堂，由「前一時代通俗娛樂」，轉型為「當代新興精緻藝術」。 郭小莊滿腔熱情化身為舞臺上堅毅執著的女子，無論是穿越陰陽、探尋真情的桂英，跨越性別、創造命運的孟麗君，或是憑著驚天動地的信心以自己的鮮血見證真理仍存於天地之間的竇娥，這樣的信念與堅持正是郭小莊的個性與品格，現實世界的形象與戲中人重疊合映，她在台上台下同步樹立女性典範。而戲裡一個個多情女子的人生故事，也豐富了郭小莊的生命，開啟了她的情感厚度。她化被動為主動，深入校園，邀請年輕學子來觀賞京劇，當年能擔任雅音的義工，是光榮的任務。 汗水與淚水織成藝術光芒，理想終得實踐。郭小莊證明了：因為創新，傳統的源泉更為寬闊悠長。今天哪一部戲沒有導演、沒有舞台燈光設計、沒有國樂？今天京劇團的新編戲，或許已較雅音跨出了更新的一步，然而一切奠基於當年的創發。 雅音小集堂堂走進戲劇史。 而這不僅是京劇的故事，這是一段文化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