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文化傳承的深心
【中國時報/施叔青】
1978-04-27

一、

十分驚喜地,在香港看到郭小莊、吳劍虹的「打槓子」和「活捉三郎」。

九日夜晚,藝術中心的舞臺,小莊黑衣素扮,胸前飄著紙錢的女鬼形象,在她魂子步的旋轉旋轉之中,和另一個白衣女鬼相交重疊了,也是一樣衣履飄飄,也是一樣滿懷激情,回到人世間去重敘未了的那一段情,唯一不同的,是小莊帶著情感偏愛鬼扮的焦桂英,因為那是俞老師為她編的戲。

我還記得當初是如何為小莊鬼扮的那份淒美氛圍所懾住,感動得手心冰冷。幾年來,一次次摒息坐在台下,看著小莊一次比一次更深入溶進她所扮的焦桂英,我目睹了一位演員的成長。

然而,再沒有什麼比去年秋天那場悼念俞老師的演出更令人疼心了。清瘦了許多的郭小莊,滿懷痛失恩師的悲情,老師美絕的詞曲,吐出一字一句都是一陣絞痛,演完戲,她已是心力交瘁。

半年之後,郭小莊的雙頰又豐潤了回來,她在「打槓子」嬌艷欲滴的踩蹻花旦扮相,一出場就是滿堂彩,女鬼閻惜姣的幾句高撥子,原來天生寬厚的嗓音,現又注入了情感,懂戲的觀眾,拍痛了手掌。女鬼再三低喚「三郎」,迂迴、柔情而又游絲般的鬼氣,觀眾簡直坐不住了。

小莊的演出告訴我,儘管少去俞老師導引的學藝生涯是有所欠缺的,然而,她也只能一秉虛心和用功,把路繼續走下去。畢竟,小莊台上那一套表演,是在為年輕的觀眾呈現傳統平劇的風貌,她是馱負著文化傳承的重任的。小莊更有著一份難得的遠見,她希冀年輕的創作者,能夠經由她技藝的表演,從中吸取古中國劇種的營養,孵化出一種新的、屬於這一代中國人的藝術形式,小莊和「雲門舞集」的合作,正是朝著這方向走,而這也是俞老師生前的理想。

二、

四月廿九日,「雲門舞集」為了懷念俞老師,由郭小莊演出老師的佳作「王魁負桂英」,她特地為劇中人焦桂英縫製了一襲橘紅戲服,想來橘色一定會把豐潤多了的她,襯得愈發精神。桂英不離身的褸帕--它本是王魁所贈的愛情信物,最後卻用來自盡,俞老師藉用這道具,托出戲劇上的「嘲弄」效果--小莊接受張大千先生的建議,在純白絲質的褸帕下邊,繡上幾朵黑花,吸引觀眾的視線。負責舞台設計的聶光炎,特地為此劇設計燈光,據小莊口述:「聶先生幾年來一直想表現的中國東西,此次終於付諸實現」。

除了「王魁負桂英」,小莊還排出「紅樓二尤」,這戲是她幾經考慮所做的決定,她希望敢愛、個性絕烈的尤三姐,能夠引起台下年輕觀眾的共鳴,特別是尤三姐痛快淋漓痛罵大觀園的頹廢不健康,應當引起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的同感。

郭小莊將「一趕二」,一人兼飾尤二姐、尤三姐。我問她在同一場戲中,塑造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做為一個演員,她是如何適應這飛快的情緒轉變?

小莊的回答是火爆的尤三姐,在悲憤的心情下自盡,下場後,小莊不敢和人說話,利用換妝的片刻,對著鏡子,把心情沉下來,思想尤三姐慘痛的犧牲,把自己溶入尤二姐的心思,角色如何對調,下一場,走出一個滿腹委曲悲情,卻又受囿於軟弱的天性,舊社會典型的女子。

兩年前,小莊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演出「紅樓二尤」,俞老師看完之後,建議小莊將尤三姐的激昂氣憤,用唱腔來表現,不要胡亂甩水袖做身段,他又說尤三姐拿柳枝思想柳香蓮那一場,小莊的表演應當是不知不覺幻想到他,直至忘我之境。

「在老師家出入十年,我受了老師的薰陶,好多沒做過的事情或情境,也能夠憑想像力在台上塑造表現出來。」小莊輕輕地搖著頭:「只要老師多活一年……」

我們同時沉默了下來,仰望這異地的天空,想像老師像個巨靈,已充滿關愛地俯視著懷念他的學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