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音小集成立後的首次公演,重頭戲是第一天新編的「白蛇與許仙」。第二天則演出傳統國劇「林沖夜奔」,特邀名武生李環春擔綱。另一齣為崑曲名劇「思凡」、「下山」,由郭小莊和田士林教授主演,笛王徐炎之指導演出。這兩天的戲極為轟動,座無虛席,國父紀念館二千多個座位擠得滿滿,走道間還有站、蹲或坐於台階的「向隅」觀眾,其中多為熱情的青年人。這是難得一見的盛況,而其後雅音每年的演出,也都保有這種盛況,的確令人對國劇前景感到無比興奮。
社會大眾對雅音的首演非常關注,大家都認為這是雅音未來成敗的關鍵,尤其雅音高舉革新國劇大旗,使得眾人都把關注焦點集中在新編的「白蛇與許仙」身上。演出之時,報章電台多熱烈報導,演出之後,各報甚至還大幅、整版來對雅音做評論,大多給予熱情的支持、肯定和鼓勵。不過也有少數人士持保留態度,並言「凡古典藝術皆不宜更動」、「堅持國劇不動的原則」(張大夏教授,見民生報六十八年五月廿一日)。這時有更多的學者、專家和文藝界人士,則認為國劇的改革,是時勢所趨,贊成國劇在保持傳統之外,應該改革,「吸收融化,以推陳出新」(戲劇家燕京散人見同日民生報),接著,一連串的討論文字紛紛在各報出現,而三家電視台也忙著舉辦座談會,探討國劇的發展問題,並對雅音製作專題報導。雅音小集在「白蛇與許仙」之後,掀起了一股如何改革國劇的熱潮,這熱浪正澎湃有力的衝向保守護舊的老梨園。
七0年代的臺灣社會,正在吶喊著要求政治革新,反對運動逐漸由萌芽而茁壯,民眾訴求著黨禁和報禁的開放,並呼籲對人權與創作自由的尊重。世界媒體也對國內這種高喊開放與革新的聲音,不斷的加以報導,受到了國際社會普遍的關懷。在當年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雅音小集的宣告成立及改革國劇的宗旨,藉由「白蛇」一劇在大眾中造成一股激情,郭小莊的改革精神和勇於嘗試的具體做法,贏得了青年人的熱烈掌聲。雅音的「創新改革」在不知不覺中,呼應著七十年代的時代風潮,在改革的年代做出了改革的行動。但在那時複雜的政治氣氛下,她創新改革演出的成功,卻也為她帶來了煩人的困擾。
梨園已舊,梨園老矣!在國民政府撤守臺灣之後,對國劇的維持和發展,可說是不遺餘力,特別是在軍中還依不同軍種,設立了四個國劇團,規模龐大。後來,政府還設立了劇校,對國劇藝術的振興與發揚,對國劇人才的訓練與培育,真的不遺餘力,國劇成了臺灣社會最主要的劇種。在國劇最當紅的那些年裡,政府用心用錢,可惜卻沒有一套完整有效的發展計畫,現在國劇在臺灣面臨沒落的命運,如今回顧當年的好景,不免令人唏噓。倘若當年國劇界前輩真能團結一致,拋棄私心,拋棄門戶之見,不抱殘守缺,集結致力於人才的養成,致力於劇目的整理,致力於改革的研究,致力於國劇的推廣,相信國劇今天可以從臺灣出發,而站上現代國際舞台,必肯定在世界劇壇占有一席地位。
可惜,當年國劇當紅時候,梨園保守已成習慣,積習一深,時代雖在前進,但梨園守舊,多數人以「古典藝術」自許,以「政治導向」為重,這類心態,使得雅音的「白蛇」在成功之後,卻引來保守派人士,以政治敏感性的觸覺,提出意在言外的批評。例如當時的劇評人、專欄作家申克常即首先在報上指出:「白蛇與許仙」的劇本,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抄自大陸作品「新白蛇傳」(見民生報六十八年五月廿六日申文);國劇名家張大夏也在報上呼應,意謂抄自大陸劇本,這已涉及法令問題,關乎整個國家,非僅屬於國劇(見中央日報六十八年六月十二日張文)。在當年威權政治的環境中,抄襲大陸劇本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何況還有人指明這已牽涉「法令及執行的問題」。郭小莊面對一陣驟雨猛雷,仍冷靜的以平常心待之。她自小即入大鵬學藝,一直獻身國劇,日日夜夜,念茲在茲,她的勤奮努力,她的表現成績,她的思想觀念,幾乎文化界人士都一清二楚,而雅音小集在辛苦為國劇開闢新路,才剛乍見曙光,忽又飄來烏雲遮頂。在無限感觸中,編劇楊向時教授首先發表了「我怎樣改寫白蛇傳的唱詞」一文(見民生報六十八年五月卅日),文中他特別寫出他如何和郭小莊及朱少龍二位,討論劇情重點與譜曲唱腔,其中有兩段寫得非常詳細:
其一是:「郭小莊認『盜草』如果僅是唱幾句,不足以表示出自素貞當時的心情,那時的白素貞應是後悔、焦急、奮不顧身要挽救丈夫的生命,而山路難行、仙草難覓,便激起了種種的思潮。於是我就根據小莊這種想法寫了一段唱詞:高撥子倒板……」
其二是:「合缽」一場,白素貞當時大難臨頭,在恐慌的心理狀態下,對丈夫的囑咐、兒子的期望,是一種恨(恨法海)與愛(愛丈夫、愛兒子)交織的心情。於是我又根據小莊這種想法,在劇中許仙抱過夢蛟時寫了一段唱詞……後來朱少龍先生在譜曲時,為了配合腔調,略有增減,記得有一次朱少龍先生和我說唱詞,還覺得少了兩句,於是我又增加了兩句。過些時候朱少龍先生和小莊來對我說,唱起來覺得還有吃力的地方,於是我又刪減了兩句。」
楊教授的文章,旨在說明當初劇本創作的過程,等於間接的反駁了抄襲的說法。而身為雅音創辦人的郭小莊,也在愛護她的師長們的分析研判下,覺得事態可能會被某些「別有用心」者所利用,而脫離了改革國劇及國劇發展的探研軌道。思考再三之後,郭小莊在報上發表了「雅音小集白蛇傳劇本新舊之說面面觀」一文。這篇文章其中一段是直接針對申文做了答覆:
「日昨看到劇評家申克常老師所提出的百分之九十五『抄襲』大陸淪陷後加入新白蛇傳的竄改本問題時,我感到驚愕和傷心,我們辛苦編寫和修改的劇本,怎麼可能是抄襲大陸的作品?我自己的悉心揣摹可以不計,但老師們的心血難道就這樣被抹殺了?我想我不能保持沉默,因為『雅音小集』所有演員、工作人員的辛苦,和前輩老師們的指導參與,都應該讓社會各界了解。在此我要答謝所有提出意見的人的關心,同時願意把我們編劇排練的過程寫出來,讓事實來澄清一切。」
在郭文中細述著劇本情節的討論、唱詞的編寫、動作的編排等,其中還特別強調「白蛇與許仙」劇本,遊湖是俞大綱生前改編的,其餘情節的增減,都是郭小莊自己在國內五大劇團上演「白蛇傳」時,親自去看、聽、錄所緝的為藍本,再加進小莊對該劇的感覺、構思、揣摩,轉請楊向時、朱少龍、梁秀娟三位老師予以充實而成。
她還以實例舉出雅音對國劇改革的用心:遊湖出場時的湖光山色,特用優雅國樂來襯托;乘船時身段的發揮來製造美的意境;「金山寺」中捨棄原有白蛇用小快槍開打,而以烏龍絞柱的身段,來暗示「蛇」在地上翻滾的功力;至於「水漫」場面,過去是舞大旗來表達,現在改用巨幅白絲綢帶的舞動,使其在起伏波動之中,給人巨浪滔滔、潮水湧來的感覺;在「斷橋」一段,梁秀娟老師安排了三人載歌載舞的特殊身段,來表現白蛇在矛盾中的如泣如訴、許仙的又怕又愛、以及青蛇的氣憤無奈。
在此同時,郭小莊也攜帶此文面呈當時文工會主任楚崧秋先生,並向楚主任報告雅音小集的主要成員,都是生於斯、長於斯、受教於斯的年輕人,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大陸的作品,如何抄襲?結果楚主任親切的告訴郭小莊,他非常了解整個事情的始末,對少數人的不予認同,他也不以為然,他並對雅音首演能吸引那麼多年輕觀眾,十分嘉許和肯定。
雅音初試啼聲,即能驚動聽聞,這不僅是郭小莊一人的成功,且是所有參與雅音工作,幕前幕後的人員集體努力的成功。
在雅音演出之時,最初畫面所呈示的是大幕,出自張大千父子手筆的敦煌名作,演員出場的服裝、燈光、布景、道具、音樂,綜合交織出來的氣氛,確是予人清新悅目之感,尤其唱做表演的專注投入,熱情的傳輸給觀眾,絕非一般傳統國劇表演的形式化,依靠臉譜及機械般動作所表達的意象揣摩。雅音所表現的是內心感情的真實交流,藉著這股內心真情的流露,才能激起年輕觀眾的熱情。幕落之後,觀眾久久不散,彼此不斷的在稱讚和談論著,熱情澎湃,雅音喚醒了觀眾欣賞國劇的熱情。
大眾對雅音的熱情支持,從散場後的口頭談論,到報上文章的撰寫,蔚成一股討論國劇問題的浪潮。文藝界人士尤為關心,如聞見思、孟瑤、夏元瑜、管管、丁秉鐩、商禽、以及學者許倬雲等多位,都有專文論述,對郭小莊都予以熱烈鼓勵。至於各報讀者投書,也對雅音演出多表肯定,而在這次劇本的爭議事件中,有位讀者「看戲人」特別寫了長文,投書民生報(見六十八年五月卅日),以「為什麼國劇不能改?我越想越不明白」為題,表示了他的看法和感想:
進了大廳落了座,一看,什麼叫座無虛席呀,連走道上都坐滿了。廳太大,老眼又昏花,想點個頭打個招呼的朋友都找不著,周圍一群都是年輕人,戲開演了,他們傻不楞登,直著脖子,瞪著眼睛,全神貫注,看台上的表演,不時的還拍手叫好,我從那數不清的雙雙對對閃著光輝的大眼睛中,看見了國劇的新生機。
兩天爆滿,郭小莊又特別賣力,演完之後,各報都有好評。我看過報紙之後,就說:「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在旁邊趕緊問:「怎麼啦?要不要上醫院?」他還以為我心臟病發了呢?我說:「不是我,是郭小莊惹了麻煩。你想想,人怕出名豬怕壯,鋒頭都讓她一個人拔盡了,跟國劇有關的她那些叔叔、伯伯當中,就有人心裡不自在,覺得沒面子,一定會給這小丫頭片子一點教訓。」
五月十七日晚上我從頭到尾看完了白蛇傳,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杜近芳、杜遠芳的,因為沒聽過。現在有人指出來那是杜近旁的本子,想必這位方家對杜近芳是很熟悉的了?昨天我請教專家,告訴我杜近芳可以說是大陸國劇界後起之秀,他也不清楚杜的玩藝兒。那麼那些研究杜近芳的人,是到大陸聽過杜近芳呢?還是有杜近芳的戲本、唱片、錄音帶?又有人告訴我,「你真是老糊塗,杜近芳的唱片、錄音帶,西門町那些唱片行都買得到。」這樣我更糊塗了,可以公開賣,可以公開在家裡欣賞,可是誰要是修改修改搬上舞台,就是罪大惡極?這我越想越糊塗。
那天的白蛇傳是改動過的,有人說有「百分之九十五」是杜近芳的,可是大陸淪陷後,袁世海唱紅了的兩齣戲「除三害」和「橫槊賦詩」,百分之百的搬上舞台,怎麼就沒人說話呢?這我越想越糊塗。
梅蘭芳這些人都淪陷大陸不去說他,可是程硯秋卻是正式入黨的共產黨員,這兒卻有不知多少人在那兒鑽研苦練「程腔」,不但唱腔中一個小拐彎,就連換一口氣都惟恐學得不像,而且更有不少人大登宣傳廣告以「程派」號召演出,也沒被禁止過,這我也越想越糊塗。
郭小莊帶動了一群年輕人到國劇的台上和台下,特別是台下的觀眾;沒有年輕的觀眾,國劇的前途是沒有希望的。這一個「紅色法寶」把郭小莊打得怎麼樣,是另外一回事,要是一下子把三十年來期盼的一點新機運,一下子打散了,這是什麼居心?這我越想越糊塗。
一些國劇界「衛道者」,滿臉正氣,在那兒嚴密的衛護國劇,您衛護又過了點分,太嚴密了,外面的走不進去,年輕人更沒法接近;受保護的國劇也走不出來,想發展,想突破都沒門。這是怎麼個作法?這我越想越糊塗。
三十年來大家死守著國劇那一池死水,若它長苔變綠發臭。誰要一冒泡,就用棍打。我不作,你也別想作,這是發展國劇呀?還是阻礙?是鼓勵?還是破壞國劇的求新運動?這我越想越糊塗。
「看戲人」的大文發表之後,很快引起大眾的共鳴,名作家夏元瑜特以「伸冤」為文,響應了大眾的看法(見民生報六十八年六月二日)
我看了「看戲人」先生寫的大文,才知道演「白蛇傳」出了麻煩。這就得怨年輕人不識時務,放著大錢不去掙,偏要自找煩惱。國劇的推動與否,自有年高德劭的先生們在那兒潛心策劃,何勞你們費心。趁早聽咱良言相勸,宋先生改行學提琴去,憑您的聰明準能揚名於外國。至於郭小姐早就演過幾部電影和電視,為什麼又跑到戲台上來,真是傻,還是再回到鏡頭前去吧。女孩子要「財德雙全」,否則上美國去也不錯。您二位及早回頭,準沒錯兒。
傳統的文化那能改變絲毫,當然非保持原來的舊樣子不可。所以咱想聯合同志,首先把家裡的沙發、冰箱、彈簧床等全扔出去,換為太師椅、八仙桌和木板床等,以表寸心。
最後希望「看戲人」先生亮出字號來。一則在下和您同鄉、同好、同庚,正好做個朋友。二則別讓我的若干讀者以為我改變了作風,人變了脾氣可不大好。
由於「看戲人」和夏元瑜二位的文章,都是以幽默趣味與反諷的筆法來寫,讓人輕鬆易讀,完全擊中保守派人士的「用心」,使萬千讀者完全明瞭是怎麼回事。至此整個事件的演變,已很清楚的看出全部的脈絡,歸納起來共有三項主要的因素:
第一是抵制:雅音以私人劇團,在那威權年代竟敢與四大公家劇團抗衡,自然不免引起抵制和杯葛,所以開始之初,大鵬曾禁止演員外借,使雅音無演員可用,戲幾乎就演不成。幸好郭小莊親訪當時的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副主任兼執行官劉戈崙中將,慷慨陳詞,請求共為振興國劇而給予大力支援,劉將軍深明事理,甚受感動,乃下解禁令,大鵬這才允諾外借演員。
第二是不滿:國劇的唱做內容及表演形式,多年來早已固定,甚少修改,老一代人依然沈醉在傳統舞台內,一邊喝茶一邊嗑瓜子,一邊高談闊論一邊拍手喝彩,甚至聽戲入迷,可以一邊閉目晃腦,一邊用手打著拍子,是清末民初的景觀。如今時代不同了,要讓國劇藝術與時並進,除了保留傳統特色,也要注入現代化的創新風格。雅音的改革企圖,和傳統保守之士正好站在新舊堅持場面。守舊者既然視雅音為離經叛道,無論它再怎麼樣努力,這些人還是有話要說。
第三是嫉妒:在「白蛇與許仙」未演出前,誰都不相信雅音的改革會贏得大眾的掌聲和社會的肯定。國劇的改革正是全社會等待了很久的願望,雅音竟然把全部光彩集於一身,不免讓人既妒且忌。人類的嫉妒心是最具殺傷力的,各種方法、各樣手段,都可以一一祭出,送一頂有色帽子給你戴,只是其中一項伎倆而已。郭小莊雖在學者、專家及輿論的支持下,顯示了正義真理的力量,得以逢凶化吉,掙脫了小人明攻暗鬥的困擾,但其後的路途,則更是險阻重重。
雅音小集成立的第二年,籌演「感天動地竇娥冤」一劇,這是元朝關漢卿的名作,這次特邀名作家孟瑤女士新編,郭小莊在體驗成功果實之後,更是奮力以赴。這時正當美麗島高雄事件大審期間,於是又觸動了保守派人士的政治敏感性,紛紛向政府主管文藝戲劇部門,要求對此劇予以禁演。由於「白蛇與許仙」劇本之爭論,曾導致社會對保守派的聲討,現在禁演之議一出,輿論乃熱烈呼籲勿把政治與藝術混為一談,使負責批文的教育部左右為難,直到演出前數日才發出公文,通知雅音小集,必須把竇娥為婆婆脫罪、因而含冤被斬一節刪去。消息傳出,社會一致關心,並對雅音大表同情,但因演出日期已近,雅音來不及申復,只好先把結尾的悲劇,改為喜劇收場;原本最後一場「托兆」的戲,是郭小莊排練多時,準備大展身手的好戲,也一併刪除。演出之後,大眾對教育部的審查紛表不解,「竇娥冤」蒙冤,是當年國劇界最為啼笑皆非的痛心事件。
後來,雅音再三申請,再三說明,才得以使「竇娥冤」伸冤成功,於七十三年十一月應台北市藝術季邀請演出完整本,又是轟動一時。郭小莊的堅忍力爭,為理念而千萬人吾往矣的人無畏精神,是雅音在狂風暴雨中屹立不搖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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