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名伶我見之四
【國劇月刊/田航】
約 1972年
在當前的梨園行中,電影與電視的圈子裡,「郭小莊」這三個字不但都是噹噹的,而且也是十分馳名於觀眾群中的人物。其原因何在?這應得從主觀,與客觀的,各方面的條件說起,然後纔能為之定評。
郭小莊:是小大鵬第五期的高材生。如筆者閉起眼來想當年,簡直則像是「昨天的事」。一個沉默寡言,呆裡呆氣的小女孩,那就是今天紅遍了半邊天的郭小莊!
我認識郭小莊,正就是在這一時期。
十五年前的小大鵬,每週星期早場都有演出,這一時期,除了第一期的大師姐徐露,始終沒參加過早場演出外,古愛蓮及鈕方雨她們,無不都經常出現在早場裡,我,是這一早場的不速之客,那怕是追風追雨,從來不曾「缺席」過一次。
從郭小莊扮「宮女」、「丫環」這一類「零碎」起,直到她第一次演出「正戲」:「打槓子」為止,對於小莊戲就有了「不同泛泛」的估價,記得有次她們的大隊長傅光閻兄曾問到我:「您看我們的郭小莊如何?」我答:「這丫頭內秀得很!將來必有人所不及的成就!一旦開了竅,定非池中物,不信您就等看瞧吧!」
「分工」之後的郭小莊,歸了「旦行」,專工「花旦」,兼習「刀馬」。
花旦條件才小莊俱備
唱「花旦」的角色,不論是「乾旦」,或是坤伶,都必須具有左列的一些條件:
一、
是要有秀麗、甜淨底扮相,說「行話」,則叫做「盤兒尖」,所謂「盤兒」,也就是臉蛋兒,不過,「扮相」與私底下的相兒,往往有出入,有的人,在臺下看上去很美,可是扮起「戲」來卻並不怎麼好看。反之,在臺下看看也不過是中姿的,但「扮」上了卻反而十分動人!
可是,小莊這位「花旦」,卻真得說是雋材!雖然說不上是什麼「大美人」嘛,但不論是在臺上或臺下,她都寓有一股令人不能不動以憐愛之情,與親切之感,這可不是一般都具有的天生魅力!
二、要有修長倩麗的身材
說到這裡,大概年方「蘋果桃」十六歲的郭小莊,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如荳蔻之在梢頭了!
三、要伶牙俐齒,聲具「磁性」,嗓亮而無噪音,還得兼帶看有那嘛點兒「嗲味」;但唱工倒並不一定要如何如何,凡是聽過郭小莊的,看過郭小莊在電視上主持節目的人,我想或都可能有著以上的感覺。
四、要敢「洒」,會「洒」,而且還得能「洒」得開。
所謂「洒」,往淺處說就是敢「做戲」,也就是「不含乎」。因為,「花旦」這一工非「正旦」可比,譬如張君秋,就祇是有條好嗓子,能唱、會唱,故而祇知道「抱看肚子在那兒唱」,「臉」上卻連一點「戲」都沒有,照樣的也能獲得「四小名旦」之一的地位,如唱「花旦」就不行!因為「花旦」的戲,十有九齣或多或少都有點兒「粉」的氣氛,乃至於挑逗性的「眼」,這就必須要敢「洒」,會「洒」,而且要「洒得開」了!所以,當年的梨園行,曾有這麼兩句話:「要臉──不要臉。不要臉──要臉」。這意思就是說:「如想在臺上「露臉」,那就得修養到「忘戲」的境界,而走進「劇中人」的領域之中,如果造詣不到這一層境界,而到了臺上仍是忘不了自己,那可就不容易「露臉」了!」
梨園行中的這兩句話。雖是指的任何工,但主要的還是唱「旦角」的,尤其是唱「花旦」的,更不啻為金科玉律,座右良箴。
小莊一開始就好像已突破了這一要求。故不僅敢「洒」,會「洒」,而且也能「洒」得開:「洒」得恰是地方,恰到好處。這,有兩齣戲可資為證:
棋盤山與馬上緣
看過「棋盤山」這齣戲的朋友,我想一定多對「說親」那一場特感興趣。譬如:當看程老千歲問道:「…姑娘──您的意思哪?」竇仙童則把頭一低,極靦腆而寓有濃重底羞色,低聲小語,雙手互搓扭妮地說:「我…我…我們還有什麼難買難賣嘛!」小莊對於這一做表,我認為就比任何一位都刻劃得深入,表現得真實,完全是一位處女之美底樣子。
有人說:「棋盤山」應是郭小莊的「起家戲」,我信然。
「馬上綠」這齣戲,是全部「樊梨花」中的一折。而且,這一折是說明了薛丁山與樊梨花的結褵經過,所以,在戲文裡有詳盡的交代。
薛丁山與樊梨花之結褵,可是樊梨花自動自發「追」的薛丁山!而並不是薛丁山找的她!因此,這纔構成了「戲」的挑逗性與刺激性。諸如:樊梨花之故意問丫環:「下山的時候,師父都給咱們說了些什麼?」乃至於故意地把「薛丁山」這個名字拆開來,要在丫環的嘴裡說出這個人等等,這可都是極見「內心表演」的地方,若是演出人,像背書似的。祇知道背詞兒,那可就沒有「戲」了,而也透看平淡無奇了。
這齣戲,我記得郭小莊演出的時候尚在「棋盤山」之前,然而她就已有了極具深度的刻劃了這時的「樊梨花」,那時,小莊尚是「蘋果桃」的年齡吧!
我在文字上讚美郭小莊,記得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俞八爺獨具隻眼
已故戲劇權威教授俞大綱氏,不論是在氣質上、風度上,特別是在學問上,都是我這近三十年來由衷敬愛底一位先生。我們曾有數度促膝長談,但每次總都要談到郭小莊。妙的是對於小莊的品評,幾乎完全一樣。
愈八爺之發掘小莊,尚不如我早,大概是從小莊初演「棋盤山」之後,他纔對於小莊有了「一見傾心」之感的。
這樣說起來,好像是我也「獨具隻眼」了!話不能這樣講。因為,當年「小大鵬」的早場,我是風雨無阻的。同時,我之發掘人才,是包括生、旦、淨、末、丑的,祇要略是人才,無不表而揚之,並非專捧旦角,不及其他也。當然,發現郭小莊是個好角兒,已在前面說到,祇是有感於區區之力,不能望俞八爺之項背耳,一笑。
回憶當著俞八爺發掘了郭小莊之後時,曾和我說過如下的話:
「郭小莊的戲路,仍拘泥於一些窠臼之中,譬如,她並非沒有嗓,所以應該使她具有唱工較多的機會,可是,在老戲的範疇之中,唱「花旦」這一工的,絕少有大段唱工的戲,因之,我想建議給大鵬,諸如「大英節烈」、「荀灌娘」這些戲,都希望能一一為她排出」,接著又說:「我想給小莊編幾齣比較重頭一點兒戲,俾可使她不但能發揮了她的本工,而且也能顯示了她的「刀馬」,您以為如何?」
「那太好了!」我喜悅底說。
我一生最敬愛識人的人,尤敬愛提拔人才的人。
果然。「楊八妹」與「王魁負桂英」便相繼見諸於紅氍毹,而「郭小莊」這個名字,也跟著更彰於萬千觀眾的心目之中了。
不算結論,再勵小莊
我曾經不止一次的深深底想:古今中外,不知埋沒了多少人才!尤不知有多少人才故予埋沒!前者,猶之乎陰山背後的柳金蟬,若不是碰上了包龍圖,必將一輩子永生沒有出頭之日。試想:以諸葛亮之才,尚係有賴於徐庶之荐,焉得沒有埋沒的人才?後者,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人之有技,冒疾以惡之」的嫉賢妒才之輩,而故意貶抑人才,打擊人才,甚而毀滅人才!試問:郭小莊若不是出身於開明的小大鵬,也許不會有今天!若不是碰上了「知遇」的俞大綱這位讀書人,縱有今日,恐怕也難能有今天在梨園行的聲望與地位!
還有一點令人敬佩的,便是她雖然在銀光與螢光兩幕上均不時的參加演出,但到了紅氍毹之上,仍然沒有一絲一毫顯示出生疏的地方,這一點,就已足費證明了她對於「本行」不但並未稍忘。相反的,仍然是具有鍥而不捨的精神,拳未離手,曲未離口,實在是令人太可喜的現象了!
寄語小莊:您必須記住,西哲有云:「如想有一個美麗的黃昏,必先製造更多的彩雲。」您懂得我的意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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