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金錢的難解情結

藝術與金錢的難解情結【原載七十五年五月卓越雜誌】

我們對「藝術」與「金錢」往往存在著一種極其概念化又二分法的膚淺印象，以為凡是「藝術」都應該不食人間煙火、遺世獨立的，只要稱得上是「藝術家」的人士，多半不修邊幅、不講現實、性情古怪、孤僻清高，彷彿非得這樣，方顯得「藝術」的獨到名貴……。

反過來，凡一涉及「金錢」，就覺得庸俗不堪、難入品流，只能號稱「銅臭」。是故，至清高的人品不能遭銅臭污染，至完美的藝術也不能叫銅臭破壞…，藝術和金錢之間，產生了這樣大的距離，難怪乎人人都覺得藝術是應該自生自滅，不能拿金錢培養它，也不敢用金錢滋潤它，因為誰敢用「銅臭」冒犯了清高的「藝術」呢？

政府支助藝術

其實我們只要稍稍回顧一下歷史，就可以發現藝術的發展，不但不是遺世獨立的，而且是跟社會的變遷息息相關的。撇開遠古的時代不談，在歐洲中古時代，所有精神生活都跟教堂有關係，無論繪畫、雕刻與音樂都集中在表達人類對宗教的渴望與情操；以後到了文藝復興時代，藝術的主題雖然仍不離開宗教，但卻強調人性的層面，這個時候藝術由貴族來支持；進入工業革命以後，中產階級抬頭，藝術轉而描寫現實的人生，國家和政府間開始有計劃的籌建設備完善的劇院、音樂廳或博物館，支持大規模的表演活動，於是編制完整的交響樂、視聽豪華的大歌劇都相繼完成。雖然藝術的創造仍是靠藝術家嘔心瀝血去尋思靈感，辛勤琢磨，但是一涉及演出與欣賞，就一定要依賴大眾共同參與了。

即便在我們國家，樂舞最興盛的唐朝，梨園與教坊也是靠宮廷皇室在支持；宋代以後，民間演劇活動的發展，靠宗教社團、書會才人和商賈們鼎吹培養，才能逐漸形成俗文學的主流。即使到了清朝末年，四大徽班進京，所以能溶合各種北方戲與崑曲的優點，形成所謂代表性的「京戲」，也是因為慈禧太后個人的偏愛。她甚至在頤和園內建立大型戲臺，經常傳喚演員相互演出，稱之為「內庭供奉」，享有品級食祿。在政治上，慈禧太后的舉措經常被人議論，但在近代戲曲史的推動上，她卻是功不可沒的影響者。

現代藝術的發展，特別是演藝活動的推廣，牽涉的層面更深遠；表演藝術成就最高的德國和法國，他們的劇院多半是國立或市立的，由國家或市政府拿出預算來投資設立樂團、歌詠團和劇團，安排定期演出，有專業的導演及舞臺製作，不但提供本國人精神文化的享受，而且表演節目有號召，也成為國家吸引觀光事業的重要資源。可見得藝術與金錢不但應該結合，而且可以結合得講究而有意義。相信凡是到了歐洲、參與過他們文化活動的人士，都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最好的公關活動

美國的大都會歌劇院也有特別的民間愛樂者基金會來支持，這種支持活動已經延續了將近七十年，除了由社會上知名人士出錢出力以外，他們更策劃各類表演實況的轉播、歷史性唱片及文獻的出版、或有各種紀念品的義賣，來鼓吹籌措基金，幫助貼補門票的不足。有人說：大都會歌劇院若不是靠著基金會的幫助，早就應該關門大吉了。金錢來支持藝術的活動，在這裏不是扮演著更積極的角色嗎？

像美國最大的AT&T電子公司，不但常常主辦高水準的音樂表演，也是各大城重要音樂節目的提供者。他們在美國公共電視上所贊助的音樂、舞蹈，戲劇現場轉播節目提出「精密的電子科技為社會傳播精緻的藝術」口號，每年有上百次的節目，收看的時段常達五百小時以上，收看的人數遍及全國各地，更由於常被各級中、小學作為藝術教學節目，使得美國年輕一代都曉得了AT&T，這種廣告效果是任何媒體預算運用都無法達到的。

即便是我們的鄰邦日本，他們的企業團體也經常支持各項書畫展、傳統才藝、音樂演劇及國際性的文化交流活動來作公關。這實在是個極聰明而有益社會的方式，誰說金錢與藝術是兩條永不相遇的平行線呢？

憑良心說我對國外那種純以金錢支持藝術的作法非常羨慕，因為他們瞭解藝術是一種文化教育事業，絕不可以用急功近利的時效去評估的；他們又極其尊重藝術家創作的立場，決不曾因為出了錢，就進一步去指導藝術發展的方向。

我有幾位交情很好、服務於企業界的朋友，他們對工作投注極大的熱誠，具有專業的學養、敏捷的市場反應，公餘的私生活又十分嚴謹。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往往自嘲是部工作的機器，嫌自己除了本行的知識以外，缺乏生活的情趣和欣賞藝術的慧心。他們常常羨慕我的生活方式，認為我能為藝術理想而工作，融合文化工作與藝術享受於一身，才是真正所謂的「文化企業家」。

化理想為行動

其實在我們的社會裏，每一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專長，但是在生活的天地裏，確實有許多不同的趣味和意境，是可以隨時信手拈來，充份享受的；缺乏了這層認識與感覺，人生就顯得枯燥單調了。並不是每個人都具有這樣的天份與涵養，恐怕我們過去學校教育課程也太偏重書本的死記死背，忽視了性靈的培養。藝術工作者本來就比一般社會大眾偏向感性的追尋，對於生活的調適能力早已預先準備，所以在社會中顯得更有自信、更有理想，也更不容易為現實所挫折。

我們的企業界最近也普遍開始支持藝術活動，他們認購表演節目冊上的單頁平面廣告。提出一定錢數的贊助……甚至自己成立文化基金會，直接策劃相關的藝文活動；但有時他們又希望基金會能自給自足，逼得它只好以暗中變相的營利方式爭取收入，或降低活動的設計製作品質，這當然都是很遺憾的。

當然，目前國內對藝術的提倡是不遺餘力的，但是對藝術的支持和表達的方式，和外國來比，還有一段差距的。我真摯地希望在極短的期間內，國內能逐漸建立起新又正確的觀念，使各項藝術在政府的提倡、民間的大力支持下更蓬勃的發展。屆時我深信藝術與金錢不但不是兩條永不相遇的平行線，還會是一個熱門的話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