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雅音」的創意喝采
【民生報/小大姐】
1980-03-19

乍聞郭小莊要演竇娥一角,確曾把小大姐嚇了一大跳,因為竇娥青衣哀苦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如今換了郭小莊這樣活潑美麗的花旦來扮演,簡直牛頭不對馬嘴。在激動之餘,小大姐立刻與三位好友交換意見。老陳認為目下以張安平最適合演此劇;老許則推崇去國赴美的古愛蓮;而吳胖子堅稱:要演好此劇非徐露莫屬,否則免談。最後大家的結論是──郭小莊絕對演不好。為了想看看這齣原屬程派的看家好戲,究竟會被郭小莊「蹧蹋」成什麼德性,所以大家都買票去看了。

散戲時,從人潮洶湧的國父紀念館擠出來,三弦俱寂,小大姐催請他們發表一下意見。答覆是:『實在不錯。』跟著又沉默了下來。這下可把咱家弄迷糊了,既然不錯,為什麼又要這樣垂頭喪氣呢?他們表示:雖然「感」劇的效果十分強烈,把他們感動得要命,但是總認為以燈光、佈景、音響等花招來取勝的新戲,比不上以演員為本位的老戲的藝術價值高。由於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一時之間難作取捨,所以心情相當沉重。

小大姐佩服他們對國劇的摯愛,但並不同意這種冬烘先生的觀念,因為每個人欣賞藝術的水準能力與方向角度都不一樣,只要結構、內涵普遍為觀眾所接受,就算是一齣好戲,管他是新是舊!這種界域之分,最破壞藝術的發展了!試想,當年梅蘭芳在文場(弦樂部份)中增加二胡的樂器,來輔助旦角唱腔,不也備受指責嗎?到了今天,那一個唱青衣演員肯放棄二胡的伴奏?使用燈光、佈景以加強效果,也並非郭小莊始作俑,往昔流行在京滬一帶的連台本戲,早已耍盡了花招。由於觀眾欣賞水準的差異,從另一個角度來吸引觀眾,也是一條可循之徑。如果國劇只為老戲迷而存在,等咱們分別駕返瑤池或殯西歸天,國劇豈非也將隨著咱們這些老戲迷一塊兒入土?

小大姐一向論戲不認人,如今仍本此意,表明個人對「感」劇的意見。

首先,「感」劇較去年「白蛇與許仙」有極大的進步,雅音只從一次的錯誤中就能尋求改進,真是天才兒童。今年的竇娥冤,在演出形式上,不但掌握了傳統國劇的真精神與舊風貌,同時以配樂燈光等舞台效果而言,也有特殊的創意與嶄新的風格。

表面上看起來,燈光佈景的添加,似乎會破壞傳統國劇以意象為主的舞台形式。但事實上,由於使用得當,反而更增加了全劇的感人氣氛,例如公堂一場,當貪官施刑於竇娥時,整個舞台浸透在一片紅光之中,隨著竇娥十指被拶(使用竹、木、麻繩製成之刑具,加以收縮,對雙手用刑),痛極鑽心,而至全身僵直的慘狀,真能使觀眾產生「君王掩面救不得,迴看血淚和相流」的傷痛。

在法場上,背景用濃黯油彩所繪風捲殘雲的大幕,當竇娥綁上意謂將受斬刑的「插招」之後,一片慘淡的殷紅,籠罩在背景之上,不但象徵著詭異的天象將變(六月雪霜降),同時也表示竇娥的冤屈即將血沉。當竇娥慘厲的呼出:『天啊!天,難道你真的不與我作主麼?』冉冉的雪花自天而降,隨著燈光的明暗,散發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懾人氣氛。然後劊子手的大刀即將砍下去的時候,突然一聲宏亮的『刀下留人』,居然使全場都鼓起掌來了,小大姐這才發現,將結局改悲為喜與劇作者原意雖不相符,但對觀眾們整晚的憤憊之情當可稍解。同時,天理昭彰,善惡報應,本來也是國人最喜愛的結局,如果讓竇娥這樣的好人死掉,一定會有不少觀眾為之氣結!這也是自「金鎖記」到「六月雪」,一貫以喜劇收場的最大主因。劇作家們作有限度的犧牲,換得觀眾們無上的欣慰,又何樂而不為呢?

國樂伴奏部份,以頭場、公堂及父女團圓最佳。頭場夜紡,幽幽怨怨的絲竹管樂,縈繞在整個劇場之中,一來顯示竇娥思夫的似水柔情,二來又表露了感懷身世的悲涼心境。當公堂施刑,竇娥承招之後,樂聲忽而激昂,忽而低沉,彷彿竇娥滿含冤屈的憤嘯,又宛如她怨天無告的飲泣。末場團圓,父女相擁時,在觀眾熱淚盈眶之際,耳畔響起似悲似喜的樂聲,更使人百感交集。國樂的啟用,的確為國劇的伴奏,新闢了一條值得研究的途徑。

侯佑宗所領導的武場,在張驢兒酒後定妥毒計,踉蹌下場時的鑼鼓,下得份外恰當,隨著張驢兒的行動,配合上很活潑的鑼鼓敲擊,得了不少彩聲,小大姐除了對飾張驢兒的吳劍虹個人表演稱許之外,也讚嘆著鑼鼓的妙用!

朱少龍所編的新腔,曼妙動聽,果然不落俗套,很值得誇獎;其實就算延用一部份老腔,只要好聽合理,似乎不必計較於此!(去年朱少龍為白蛇譜腔,曾被人譏為舊瓶裝新酒。)

至於角色的搭配,很齊整。張驢兒的奸惡、貪官的嘴臉都恰如其份,特別是歐陽敏文所飾的蔡婆,在法場送行時,哀喚著媳婦的小名,淒絕人寰。此時小大姐四週開始響起悉悉嗦嗦的啜泣聲,而且愈來愈響,小大姐真怕待會兒要游泳回府了。楊傳英演竇父天章,戲份雖不多,但性格掌握得宜,父女相見的真情流露,把咱家也引得泫然欲泣!

至於郭小莊的劇藝造詣,觀眾們也都有目共睹,咱家不擬再做錦上添花之舉,不過劇中有一兩處疑竇,小大姐不揣淺陋,願在此提出,為郭小莊日後的努力途徑,提供一些參考意見。

第一,夜紡一折,在時間上應儘可能再精簡一點。因為以一場單人「秀」為主的段落太長,會將劇情拖得鬆散。觀眾要看的是「好戲」,夠不夠上三小時,想必不會太計較的。

第二,當張父被誤毒致死,竇娥沒有明顯的驚懼表現,儘管誤鴆張老並非她們婆媳所為,但一個弱女子,看到朝夕相處之人突然暴斃,無論如何都應該有一些害怕與恐懼的心理。等到張驢兒因逼婚不成反咬一口時,才開始據理力爭,似較合理。

還有法場行路時,郭小莊可能是為了加強步履維艱的效果,因此省略了著上腰包所製的罪裙,不過以小大姐個人淺見以為,如果穿上罪裙,不但不會減弱氣氛,反而更能增加竇娥外型上的纖弱感覺,從而引起觀眾更大的同情,行路的姿態也不會顯得很粗糙。

最後小大姐要指出,郭小莊去年成立雅音小集,首次公演「白蛇與許仙」及「思凡下山」兩劇,有如狂飆過境,不但激起了極大的震撼,也引領了許多新觀眾走進舊劇場,開始品味這一脈的香緣。今年的「感」劇,相信也會有很高的評價,她的毅力與勇氣,是值得稱讚的。當然,這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心靈,還有許多師長前輩、專家學者,為她策劃執行,才能造成今天的輝煌,小大姐謹在此,為這許多幕後英雄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