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築夢半世紀──雅音三十感懷
【中國時報/郭小莊】
2009-06-12


一九五九年六月一日,對我而言是一個深具意義的日子。

在父親的牽引下,七歲半的我進入了京劇的世界,晃眼間已過了五十個寒暑;往前數三十年,我創辦了「雅音小集」,在京劇的舞台上,掀起了一陣創新的風潮,一幕幕情景歷歷在目;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年?幾個三十年?看似漫長的歲月,卻又消逝在轉瞬間,今年,對我而言,格外有一份感恩的心想要表達和分享。

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到走遍天涯海角傳播理念的藝術工作者,一切過程是那麼「理所當然」,學戲的辛酸、蓽路藍縷的創業,我從不認為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明星的光環、舞台的絢爛,我也不認為只有我能得到;所以,有人問我:「人生再來一次,妳仍會選擇同樣的路嗎?」倒讓我楞住了,腦子中閃過是「為何不?」

京劇是父親為我選擇的路,當時一般人的認知中,為人父母者並不鼓勵子女學京劇,一方面這不是個「有前途」的職業,更重要的是學京劇演員培訓時間長、挨打吃苦更不在話下。所以,父親對自己的決定是猶豫的,直到他看見復興劇校新生放榜,發現當時空軍副總司令徐煥昇的女兒徐渝蘭也在榜上。他想,如果連副總司令的千金也去學京劇,我這個決定應該錯不了!

儘管父母心中有萬般不捨,年幼單純的我卻是相當雀躍,帶著幾分憧憬,幾分新奇,高高興興的前往劇校報到。住進學校附近銅山街的學生宿舍──我的新「家」。

記得我們一群同年齡的女孩一起學藝讀書、同住同食、一起生活。

八個人同住一室,睡大通舖,就連沐浴也是集體行動,大夥挨了打互相撫慰,有心事、有委屈互相傾訴。彷彿昨日之事,所有的苦澀酸楚,竟然都是點點滴滴美好的回憶。

加上父親對我在校的學習生活,一直非常關心,為我訪求名師單獨授藝,並鼓勵督促我勤勞學習。我的啟蒙老師蘇盛軾老師就是在他再三拜晤懇請下,特別教授我「私功」。

在蘇盛軾老師的指導下,我利用中午大家午睡休息時間,在炎炎烈日之下,身穿胖襖,在背上緊緊的紮著四支靠旗,重約七、八公斤,旗高過肩,再比捏著手勢;然後在操場上跑圓場,快跑十圈,汗流浹背。稍事休息,立刻又練「起霸」,緊接著的是「舞大刀」。其實,這一堂堂的「磨功」課程,不但奠下了我刀馬和武旦札實的基本功,也培養我不怕吃苦、堅定、強毅的精神,有能力因應各種變化,進入窺學絕藝的堂奧。

之後,戲劇大師俞大綱教授和國畫大師張大千伯伯開啟了我藝術深度與文化視野,不再以做為一個京劇演員而自滿,勇於肩負起傳承和創新京劇藝術的使命。父親更傾全力為培植一名能引領時代的京劇藝術家而努力。

恩師俞大綱教授常說:身為一個中國讀書人和藝術家,最重要的就是那一股氣質,一股高雅超俗而又溫柔敦厚的氣質,要培養這樣一股氣質,就必須痛下一番苦功。
俞老師也一再說「走一條自己的路!」,他說:也許這條路崎嶇難走,泥濘不堪,但一個從事創作者,是應該走一條自己的路,尤其是一個藝術家,更應努力走出自己的路。

而後在俞老師親自為我編寫「王魁負桂英」時,他也教導我即使是同一齣戲每次演出時,都要有全新的體認,才能不斷的賦予這齣戲嶄新的風貌和更新的詮釋,讓它有流傳下去的條件和動力。

三十年前,太多人認為經過千百年淬鍊的傳統京劇是我們珍貴的文化遺產,且已臻完美境界,創新等於離經叛道。但我在眾曰「不可能」的境遇下,創造了「最大可能」。更化被動為主動,深入校園,召喚年輕朋友,進入現代劇場觀賞新編京劇。

1979年3月29日青年節,我正式創立「雅音小集」,提出京劇必須創新的理念,傳統開始走向現代,展開台灣京劇的新紀元,台灣京劇的新美學誕生了。而「雅音小集」還是張大千伯伯取的,有人問他為什麼是小集?他哈哈大笑說:因為是小莊召集的啊!

當時的環境中如果說「雅音小集」是台灣京劇一粒創新的種子,恩師俞大綱教授正是那個埋土施肥的人。雖然,俞老師未能親見它開花結果,但是身為「雅音小集」的創辦人,我有什麼理由辜負兩位引領我進入藝術殿堂大師的期許?畢竟這份機緣又有幾人得遇?即使人生再來一次,京劇仍是我唯一的選擇。

雅音小集的努力使京劇迎向現代社會,也走上了國際舞台,成為時尚藝術。當我帶著雅音新戲穿梭在國際各大劇場之間時,我更堅定的相信我不再孤單;我更深信我的創新將使傳統更悠久,更寬闊的傳承下去。

當年樣樣都是石破天驚的叛逆創新,在今天已被視為理所當然,雅音證明了唯有創新才是活化傳統的源頭。理想已然實現,我懷著滿心的愛,走下舞台;走入人群,和觀眾並肩攜手一起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