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五月,俞大綱教授突然過世,郭小莊哀痛不已,一方面她決定和雲門舞集合作,演出「王魁負桂英」,以紀念這位恩師,一方面她默默的陷入長考,日夜的在思索著,如何積極主動的踏出第一步,來實踐恩師俞大綱的期望。
十年指導,十年教誨,俞大綱所給郭小莊的期望,是振興國劇,賦以新內涵,把傳統與現代相結合。
於是在她內心,潮湧上那份責任感與創作慾,她出神的在想問題,整個人一動不動的坐著,忽然間俞教授好像出現在眼前,正催促著她,鼓勵著她,要她運用細密的智慧,表現自己的風格,為國劇再造一個新天地。她從思想中回到現實,清楚的知道:這是恩師的激勵之語,於是她決定走一條自己的路,嘗試著為國劇作革新。
這時她還在中國文化大學當學生,每天準時上課,用心聽講學習,最重要的是她在學習理論課程,就戲劇實務經驗而言,她已是相當的豐富,現在她最需要的就是戲劇的理論基礎。在她的心中,已為成立自己的劇團開始做計畫,這個「自己的劇團」,應是屬於年輕新人口的,應是秉持俞大綱教授的一貫理想,有創造性,有新風格,勇於為傳統國劇做新嘗試演出。於是她把這個構想告訴了父母,獲得雙親的同意和支持。同時她也專誠訪謁張大千大師,這位國寶級畫師,自從回國定居之後,對國劇演出非常關心,對郭小莊的表演藝術,更是讚不絕口。這次小莊到摩耶精舍,同大千居士說明創辦劇團的動機和想法,虛心求教,張大千聽後大為讚許,並且對她說:
「妳要做一個演員,還是做一個藝術家?演員被派定角色、是照著角色去演;藝術家則是創造角色,一切求創新表現。」
這一番話使郭小莊永遠銘記在心,她當然是以做一個藝術家自許。張大千非常高興,為她的劇團命名「雅音小集」,並親自書寫題字。
張大千命名之後,並向她解說:今後國劇的創新責任,由「小」莊召「集」,結合有志之土,共同完成。大千先生並和長公子張葆羅親自手繪敦煌圖案,做為雅音小集舞台大幕,另託香港文士沈葦窗在港請專人精工繡製。這對郭小莊是一項莫大的鼓勵,同時也成了雅音小集演出時一大特色。
從此她每天和同學們並肩學習討論,並赴各大專院校舉辦座談會,專題演講。她從這些年輕學生所提出的問題中,深刻的了解到青年對國劇的看法和希望。郭小莊覺得自己就是青年學生中的一份子,她未來的劇團當然是屬於青年人的,國劇藝術要傳承,就必須吸收青年人加入欣賞行列,並使他們成為推動國劇發展的主力。
終於,在一九七九年三月廿九日青年節這個具有特別意義的節日,她宣布私人劇團「雅音小集」正式成立,並決定首演戲碼為「白蛇與許仙」。
「白蛇與許仙」是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在京劇「白蛇傳」中,全本演出是集合了崑腔、秦腔、徽調、梆子及漢調等表演技巧,而白蛇白素貞這個角色,雖以青衣為主,但在全劇表演中,由於「遊湖」必須要求做工,「盜草」則要求武工,而「斷橋」、「合缽」、「祭塔」則講究唱工,因而少有一個演員能從頭演到底,大多是由兩位演員分飾,雖然也有由一位演員全本演出,但都會根據這位演員的專長,來對情節或場次加以修改或調整,因為要集結花旦、武旦、青衣於一身、且能有超越水準的表演,這畢竟是件難事,所以更動部分場次,以強化自身表現,留給觀眾美好印象,這是過去的慣例和做法,由此可見「白蛇」的戲確是難演。
郭小莊對「白蛇傳」情有獨鍾,俞大綱教授還曾特別為她改寫「遊湖」的戲詞,她念念不忘的愛上了白蛇這個角色,是因為白素貞那股癡迷堅持的愛,且無畏於付出生命,無畏於眼前的重重險阻,讓小莊非常感動,她深信能更深入和細膩的來詮釋這份「執著、訴之靈性的愛」。
而最主要的還是劇本的編寫,她邀請文化大學國劇組導師楊向時老師執筆,同時也向梁秀娟老師、朱少龍老師請益討論。為了加重白素貞對許仙的愛,為救許仙而不怕艱險,於是決定加強「盜仙草」一場,這是前所未有之舉,不僅增加高難度動作,天兵天將團團包圍下,手中失了劍,身上負了傷,仍不肯退縮而逃,依然冒險挺進,心中只有取得仙草以救愛郎,完全不顧自身安危。在動作之外,又增添了高撥子的唱詞,當這場戲的唱詞寫出,小莊讀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同時也對這齣戲的演出更滿懷信心。
另在「合缽」一場,為了增強氣氛,在主要人物法海和韋陀之外,加入了天兵天將的陣勢,顯現上天不可抗拒的莫大威力;相形之下的白蛇與許仙,微弱而無助,但卻勇敢而無懼,表達出千古真情所鑄成的忠懇堅貞的愛。在場面的對比中宣示出感人情景,其後雖在天兵天將的強力暴行下,把一雙愛侶區隔分開,但哀豔淒涼、動人落淚的景象,久久迴盪在劇場之內。
劇本情節的討論編寫,夜以繼日的進行。小莊還特別在梁秀娟老師的指導下,再對細膩的身段、感情的揣摩和歌舞的表演,痛下工夫,勤加學習。這也是她首次擔任製作與導演,她也在深思著,這次她是決心要把國劇從傳統舞台搬進現代劇場,於是她租下了國父紀念館,並專誠邀請了名舞台設計家聶光炎來負責布景及燈光,她向他敘述著電影、電視的科學化製作技術,引介入傳統國劇的表演中,如何求得一個和諧,既不傷及國劇的意象之美,而又能反映出國劇的現代化。聶光炎在了解郭小莊這份創新精神之後,他費心的為「白蛇與許仙」設計了前所未有的國劇布景和燈光,為中國傳統藝術賦予新意。
雅音小集的新嘗試,還包含了音樂部分,文場音樂是由名琴師朱少龍領導及譜腔,武場音樂是由鼓王侯佑宗領導。
郭小莊自己的導與演,則是全劇重要的關鍵,她邀了曹復永飾演許仙,馬嘉玲飾青兒,吳劍虹演小和尚,陣容堅強,皆一時之選。在排戲之時,她已對電影電視演出的「畫面主義」印象深刻,對於國父紀念館劇場也再三勘察了解,為配合現代劇場的設備,並貫徹「畫面美上」的觀念,於是在氣氛上、情感上、動作上、演唱上,都注重到畫面構圖之美和舞台氣勢之美的調度。
對白蛇一角的表演,她專注於感情絲絲入扣的細緻表演,遊湖借傘的浪漫情趣,酒變現形的動作演技,翻身縮腹的婉轉表演中,呈顯出人性與蛇性的掙扎;盜仙草的武打動作,轉化而滲入了舞蹈動作,呈顯出肢體線條之美;而斷橋的演唱,哀傷中吐露出真實珍貴的情愛。郭小莊把每一場都勾繪出一個表演的重點,而對每個「表演重點」,她都會慧心的思考設計,包括情節的體驗到人物心理狀況,身段肢體、手姿步法、眼神表情、地位走動、唱腔音樂、燈光配合等,都有著一連串的整體設計,在革新演出之中,達到創作的意圖,並為國劇再造新生契機。
雅音小集這第一齣戲「白蛇與許仙」的演出,反應非常熱烈,相當成功,可說是國劇改革獲得了社會的支持,這給了雅音和小莊很大的鼓舞,也使得雅音這個改革與創新的劇團,順利的邁出了第一步,奠穩了它今後發展的基礎。
郭小莊對這次創新演出的效果,甚為滿意,整個國父紀念館爆滿,還有站票出現,而且輿論大篇幅給予佳評,她內心的激動歡躍,久久不能平息。她創辦雅音,改革國劇,在長時間的苦學、醞釀、發酵、成熟的思考歷程中,她很清楚改革國劇的方向何在?今後國劇,發展的新途徑該如何走?她早已有完整的一套計畫在胸,現在雅音的演出,只是在她這套改革計畫中踏出了第一步,在成功之後,她將會再接再厲的踏出第二步、第三步……雅音小集使她高舉起了國劇改革的旗幟,這旗幟正在迎風飛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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