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舞劇向歷史求證
【中央日報/俞大綱】
1976-11-29

劇場的歷史性事件

這次雲門舞集冬季公演,十二月一日在中山堂的首夕節目中,選出了「崑曲」三齣,配合林懷民自行編導的「許仙」、「寒食」、「奇冤報」等「新舞劇」同台演出,這應當是中國劇場的一宗「歷史性事件」。

稱之為歷史性事件,是指這次演出的歷史意義。我們知道崑曲雖則始於明代傑出的音樂家魏良輔,但是他只寫供清唱的樂曲,當時稱為「時曲」。第一位引用崑曲作為「劇曲」來演唱的是梁伯龍。梁氏所寫作的「浣紗記」,依據崑曲譜腔,立即獲致群眾廣泛的喜愛,自此以後,崑曲戲盛極一時,獨霸劇壇前後達兩百餘年之久。「浣紗記」完成於明萬曆五年,公元一五七七,距今恰為四百年。雲門這次演出崑曲,寓有紀念最高藝術形式的古典戲劇誕生的意義,其歷史意識是非常強烈的。

復次,清代乾隆嘉慶時代,正當地方戲劇湧入北平,崑曲因其藝術形式過高,漸漸失去觀眾之際,有一時期,崑曲仍與地方戲劇的梆子腔和皮黃戲同台演出,當時稱為「三下鍋」。崑曲藝術因之被皮黃所大量吸收,尤其是音樂曲牌,舞台動作逐漸融化於皮黃表演體系中,成為一種有機體的移植。我們可以說崑曲雖然銷歇於舞台,它的優良傳統卻重生於新劇種的皮黃戲,崑曲並沒有死亡。

早期的皮黃演員,大部份均為學習崑曲出身,接受過崑曲所要求的嚴格舞台訓練。繼起的皮黃演員也無不學習崑曲,作為鍛鍊表演技巧必修課程,有名的演員以善演崑曲為榮,正好像西方演員以能演莎士比亞舞台劇為最高榮譽。這些皮黃戲的名演員包括現代宗師余叔岩、楊小樓、梅蘭芳等,都被稱為「武崑亂不擋」。「亂」指屬於亂彈腔系統的皮黃。崑曲表演技巧,一直受到舞台的尊重。

雲門新舞劇與崑曲同台合演,其意義應不拘限於劇場歷史的重視,而是文化的承傳--優良傳統有機性的移植。從祖先的腳步出發,旁搜博取,創造現代的肢體語彙,是這一次「歷史性事件」應下的文化詮釋。

崑曲的音樂和舞蹈

中國戲劇的構成以文學、音樂、舞蹈為主,三者最高度的結合也許應推崑曲。崑曲的優點在於音樂旋律富於變化,而且和文字配合得極為嚴密,對於文字的發音,歸韻十分考究,一字之音分為頭腹尾徐徐吐出,這種唱法,明代人稱為「水磨腔」。明代有名的劇作家徐文長在「南詞敘錄」便說,它的風格「流麗悠遠,聽之最足蕩人」。流麗指其旋律纖美,悠遠指其節奏之從容不迫。

這種音樂性格發展到極致,唱腔上又嚴格地要求和文字相結合,一字之長可以延伸到數拍,便與生活語言產生距離,也促使崑曲舞蹈的特殊發展。

一般而論,崑曲的舞蹈動作多於生活動作,舞蹈動作的設計目的,完全建築在以肢體動作,來解釋典雅和不易聽懂的句詞。中國戲劇的特質是「無聲不歌,無動不舞」,那麼崑曲是無歌不舞,無舞不歌。中國古代舞蹈久已失傳,雖則敦煌石室尚保存殘缺的唐代舞譜,只是舞譜上所用的專門術語已無從確定其意義。古代的舞容,舞姿也許只能在崑曲舞蹈中捕捉一些影子,這是由崑曲的舞蹈姿容和古代圖畫及舞佣互相印證而知的。

新興的皮黃戲來自民間,在唱腔方面揚棄了崑曲的高度聲樂藝術形式,而代之以接近生活語言的民歌形式。舞蹈動作也以出發於生活為主,因此,它的舞蹈性也就相形削弱了。依此推論,要研究中國的音樂和舞蹈,也許崑曲是最好的範本。

三齣典型的崑曲

這次雲門舞集演出的三齣崑曲,代表三種不同的典型。「尼姑思凡」屬於旦角戲,描寫青年尼姑不耐清修生活,經過內心掙扎,決計拋卻木魚,脫了袈裟,下山尋求人間世的幸福。音樂方面採用南曲。低迴婉轉的風格,表達少女內心的幽怨,下山一段,用的是接近民歌,節拍較快的「風吹荷葉煞」描寫慌亂急迫的心情,全劇舞蹈設計運用道具拂塵,配合唱詞,傳遞劇中人的心情變化。拂塵操作溶入優雅的肢體運作,暗藏著生命的律動,充份發揮了中國道具舞的功能。

「林沖夜奔」屬於主角的武生戲,敘述英雄遭受迫害,黑夜中逃亡,作生命的掙扎,全劇以慷慨激昂的北曲演唱,舞蹈採用徒手舞方式,摻雜若干拳擊和踢腿技巧,充份托出劇中人的身份,武藝,和當時情況所應產生的心理反應,「鍾馗嫁妹」屬於淨角戲,鍾馗醜陋的臉譜,良善的心地,運用誇大的動作。揉合嫵媚的表情,結合著醜與美於一身,這應當是中國藝術特出的風格。環繞著鍾馗的五個小鬼,同時展出舞台藝術形象和舞蹈動作。舞台部位的調度,是經過精心設計的。

中國傳統表演藝術的裝神弄鬼,早在宋代已有定型。北宋時代早有--舞判--和--「扮硬鬼」的表演,崑曲的「嫁妹」無疑屬於這一悠久的傳統。宋代畫家常用「五鬼鬧判」和「鍾馗啖鬼」作為繪畫題材,畫中的形象和舞台並無二致。

順便一提崑曲舞蹈配樂運用打擊樂器的特殊功能,像「思凡」突出小鑼,「夜奔」突出鬧缽,從樂器的音色及打擊方式,收到製造氣氛、傳達情感,配合動作的絕對效果,值得注意。

尊重傳統、延伸傳統

崑曲的音樂和舞蹈雖則已經達到最高藝術境界,它究竟是為了構成樂舞而設計的,音樂舞蹈有相輔而成,相得益彰的功能;如果抽離一部份,並不能成為獨立性的歌劇和舞劇;以舞蹈而論,崑曲的肢體語言作為純舞劇似嫌單薄。創造新舞劇單向崑曲學習是不夠的,如何豐富肢體語彙,還得旁搜博採民俗及外來的舞蹈運作。雲門舞集的創作路線無疑的有這一指向,我無意指出林懷民設計的舞蹈動作那一處是屬於傳統的,或是民俗的、外來的,我毋寧說是林懷民的。

歷史昭示,中國的表演藝術,無不植根於民間,再接受外來衝擊的影響,經過無數藝人的深耕厚植,連綿不斷地鑄成優良傳統。唐代的音樂舞蹈是最顯著的例子。這一份傳統應予尊重,並加以延伸。這是雲門舞集以及所有從事舞蹈工作者的歷史責任和文化使命。崑曲和新舞劇同台演出,意義深長,是不言而喻的。